引子

三百岁生日那天，我收到了一封来自遥远的银河彼端的超空间信息。信的内容很短，只有一首诗和一个坐标。

漫长的旅途已经接近终点，/ 尘封的迷雾已然散去，/ 苍老的骑士/ 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宝石，/ 来吧，/ 我找到它了。

读完这首诗，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难道，未晞真的成功了？

信件上附着一个坐标，在银河系的边缘区域，位于猎户悬臂的一条次等悬臂中，距离银心大约三万光年，距离我所在的海尼亚星域大约有七万光年之远。

没想到，他竟然去了那么偏远的地方。

几乎没有犹豫，我立即就决定去见他。与其说我选择相信他，不如说超空间信息里的那首诗打动了我。

于是，我乘坐超空间跃迁飞船开启了前往第三旋臂的漫长旅行。

据说，在超空间跃迁时，休眠中的人是不会做梦的。但我做梦了，我梦见了遥远的从前，梦到了那段已经久远到仿佛前世的时光，我和未晞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漫漫旅程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未晞了，准确地说，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接近两个世纪。若不是这封穿越了茫茫星海的超时空信件，我已经快将他彻底遗忘。

那一年，我还是在海尼亚帝国大学就读的历史系学生，在帝国图书馆的花园走廊里，我第一次遇到了未晞。

他告诉我，他是一个诗人。

“诗人？”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在此之前，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来自银河彼端的旅行者，在行星间穿梭的商人，也有来自其他星球的使节和总督，但我从未见过一个诗人，“你会写诗？”

“当然，”他自豪的表情溢于言表，金色流光在褐色的瞳孔中燃烧，“将来，我一定要写出银河中最美的诗歌。”

我却不置可否。我记得，在坎特雷星上流传着一句古老的谚语：汝之蜜糖，彼之砒霜。

这句诗一般的谚语精准地点出了一个普遍存在的真理，每一个种族的审美都是有区别的，有些区别甚至大到了互相对立的程度。所以严格来说，银河中“最美”的诗是不可能存在的。

未晞却不同意我的观点，“宇宙中一定存在一种艺术，能打破不同种族间的审美藩篱，而这种艺术，就是诗歌。”

“你这种想法是不切实际的，”我摇摇头，“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存在一种普适性的艺术能让所有银河系的智慧种族都接受。”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每个种族的演化史都不同，审美自然也有区别。即使生存在同一个星球上的同一个种族，也会因为地域和文化不同，产生较大的审美差异，更遑论那些在不同星球上演化出来的种族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有一点说不通：如果银河系中所有已发现的种族都有那么大差异，它们根本不可能和平共存，更遑论组成一个横跨银河的帝国。”

“是啊，帝国，伟大的海尼亚帝国，经历了数千年的血腥战争，才统一了破碎的银河，而代价是数百颗星球彻底毁灭。”我轻轻叹了口气，“可是，这真的值得吗？”

沉默漫延。

未晞听懂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不同的人类种族和平共存的代价是鲜血和臣服，是数千年的血腥征服史。

四千年前，海尼亚星进入科技时代。

三千年前，海尼亚发展出超空间跃迁技术，从银河系的一个角落开启了走向星空的探索。在数百年的探索过程中，海尼亚人惊奇地发现，人类并不孤独。在银河系中，他们发现了数千颗存在智慧生命的星球。更让人惊奇的是，这些星球上的智慧生命绝大多数都是类人生命体，准确地说，那些外星人和海尼亚人的外形和基因都很相似，就像是人类的亚种。

这也印证了科学界关于生命进化的一个理论——趋同进化不仅适用于一颗星球，还适用于整个宇宙。其实这并不稀奇，毕竟宇宙的最底层物理法则是通用的。

海尼亚人是幸运的，他们踏足数千颗有人类存在的星球，所有星球的科技都没有海尼亚先进。尽管在有些星球上发现了比海尼亚文明更古老的文明遗迹，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星球的古老文明都失落了。

于是，顺理成章地，一场旷日持久的征服战争开始了。

这场伟大而壮丽的征服战争持续了整整两千年，最终，凭借强大的军事科技，海尼亚人征服了所有已知的文明星球，建立了一个横跨银河系、包含数万颗星球的海尼亚帝国。

我们的帝国。

“你很特别。”未晞打破了沉默。

我笑了笑，“忘记说了，我是学历史的，历史并不总是波澜壮阔的征服史，也不是冲向星辰大海的浪漫远征，真实的历史从来都是沉重的，甚至是血淋淋的。”

“我要走了，希望以后还能见到你。”

“你要去哪里？”我问。

“我要继续旅行，在星海之间，”未晞看着我的眼睛，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有一双褐色的眼眸，“我一定会写出银河中最美丽的诗篇，对了，我会给你写信的。”

第二天，未晞就离开了海尼亚。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我依然能时不时收到未晞发来的超空间信件。从每封信件的编码地址可以看出，他依然在星海间不停旅行。他四处探访，深入人迹偏远之处，到处搜集远古流传的诗篇，试图寻找远古的秘密。

在信上，未晞时不时会附上他找到的诗篇。

在新广州星上，他发现了一首描述远古众神之战的诗：

众神开启了战争，/ 天空在燃烧，/ 大海在燃烧，/ 群星从天空坠落，/ 火光比一千颗太阳还要明亮，/ 宏伟的城池像烈日下的冰一样融化，/ 众神如落叶般纷纷陨落。

在天津四星球上，有这么一首描述人类和众神爆发战争的诗：

神祇驾驭着喷火的战车，/ 向伟大的新纽约城发射了数枚飞弹，/ 冲天的烈焰连接了大地与天空，/ 烟柱耸立如同墓碑，/ 万物皆化为灰烬。

在科尔多星上，有这么一首描述人类和众神分道扬镳的诗篇：

人们聚集起来，/ 他们梦想触摸天空，/ 决心建造一座通天之塔，/ 黏土固定每一块基石，/ 高塔向天空生长，/ 神祇忧虑于人类的傲慢，/ 扰乱了他们的语言，/ 混乱和误解随之而来，/ 高塔湮灭于尘埃之中，/ 凡人再也不能触摸众神的世界。

“我在许多星球上都发现了这种类似的诗歌，”未晞用兴奋的语气在信中写道，“你一定也发现了，这些诗歌都有一个共性，它们似乎都描述了一场发生在远古时期的战争。直觉告诉我，这绝不是巧合，我相信，其他星球上也有过类似的诗歌，只不过都湮灭在了历史长河之中。”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这场战争很可能是同一场战争。也许，在远古时期就存在一个跨银河的超级人类文明，在一场毁灭性的战争中，那些超级文明都被摧毁了，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我们掌握着先进科技的祖先退化成了蛮荒文明。

“所有人类可能都来源于同一颗古老的星球，虽然真正的历史已经湮灭，但这些古老的历史却以诗歌的形式流传了下来。这些描述古老神话的诗篇中，一定蕴藏着远古的真相。”

看完这封信后，我不禁陷入了沉思。

我没想到，这场漫长的追寻竟然让他变成了一个单一起源说的信徒。

在银河中的确流传着这么一个古老的传说，银河中数以十万计的星球上的所有人类其实都是起源于一个星球，也就是单一起源论，但这个荒诞不经的传说从未成为主流思潮。

单一起源说的支持者们认为，在数万年前，人类的祖先从起源星球出发，扩散到了银河系中的众多星球。接着，一场席卷整个银河的战争爆发了，许多星球被毁灭，幸存的文明也都基本退化到蛮荒时代，关于那场战争的真相早已湮灭在历史中，很多文明都是从蛮荒时代重新发展出了新文明。

但是，单一起源说从来都没有成气候，主流学界普遍认为，人类是在不同的星球上分别起源的。

而且，各种考古证据也证实了这一点。在许多星球上，考古学家们都考证到了当地的人类从野蛮时代一直发展进化到文明时代的明确证据链，如果人类真的起源于同一颗星球，还处于蛮荒时代的古人类是怎么扩散到群星之间的？

更重要的是，帝国官方非常厌恶这种学说，原因很简单，这个学说会玷污帝国的正统性。

我认为，未晞的发现是一个巧合。而且，凭借这些虚无缥缈的诗歌，想要确定一段严谨的历史，是不可能成功的。

我期待着他的下一封来信，但等待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长很多。直到半个世纪后，我才又收到他的来信。

在信里，未晞又附上了几首诗。

在扶桑星的神话传说中，宇宙是由一棵巨大的生命之树创生的。宇宙的中心矗立着一棵参天巨树，这棵巨树的枝条上结着无数果实，果实成熟之后，爆裂开来，露出了里面的生命种子。

天堂之风吹过巨树的枝条，/ 无数种子随风飘向黑暗的深渊，/ 化作万千星辰，/ 点亮了无边的黑暗。

在巴比伦星的神话传说中，宇宙是一条奔涌的大河，创世传说中，一位圣洁的女神创造了生命，诗作是如此描写的：

一日，/ 女神哈瓦娜坐在大河旁，/ 她见到土地是荒芜的，/ 心感不悦，/ 她将手伸进大河，/ 捧起晶莹的河水，/ 随手洒落，/ 万千水滴落在大地上，/ 化成了人类。

在西双版纳星上，宇宙则是由火神创造的。

在无边的黑暗深渊中，/ 火神孤零零地悬空而立；/ 万籁俱寂，唯有它的光芒，/ 照亮了无尽的虚空与寂静。/ 岁月悠悠，时光流转，/ 它感受到无边的孤独；/ 于是，它决定引爆自己，/ 轰然一声，光芒万丈，/ 火点如同流星划破夜空；/ 每一粒火种都蕴含着生命与智慧，/ 它们在黑暗中绽放，/ 成为满天星辰。

“我相信，我寻找的方向是对的。”从信中的那些文字里，我能感受到他的激动，“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些古老的诗歌描述了人类从单一源头扩散到星海的历程。”

其实未晞还不知道，在他离去的这些年，随着越来越多支持单一起源说的证据被发现，单一起源说逐渐兴起，被越来越多的学者重视，拥趸也日益增多。

前些年，有学者在一些星球上发现了远古时期存在先进文明的证据，甚至还发现了相距数百光年星球间的交流痕迹。这些证据间接支持了单一起源说。

但是，单一起源说依然面临着一个关键问题：如果找不到起源星球，一切都是无法证实的假说。

显然，未晞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写道：“我相信，在古老的诗歌中，一定能找到起源星球的踪迹，这一天不会太远了，我会找到那颗传说中的星球的。”

我期待着他的下一封来信。

整整一个世纪过去了，我才又收到了他的来信。

在这封信中，未晞宣布，自己找到了关于起源星球的确切证据。在信中，他依然附上了一些在不同的星球上找到的诗篇。

在遥远的九重天，/ 众神居住在云端之上，/ 每一层天都承载着不同的奇迹，/ 其中第三层天最为独特。/ 那里有智慧之源，/ 流淌着清澈的灵泉，/ 人类啊，/ 便来自那第三层天。

浩荡的天河分为了九条支脉，/ 我们的祖先啊，/ 就来自第三条支流的河畔。

天堂的苹果园中，/ 生长着九棵苹果树，/ 株株不同，/ 天帝在苹果园中漫步，/ 路过第三棵苹果树时，/ 天帝看到一颗红色的苹果，/ 他将苹果摘下，/ 扔向凡间，/ 苹果落在大地上，/ 孕育了人类。

“也许你注意到了，这些古老的诗歌中都有一个特殊的数字三，”他在信中说，“这些只是我搜集到的关于这个数字的远古史诗的一小部分。在不同的星球上，存在不同的创世神话，但它们似乎都与数字三有关。我也是过了很久才将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起源星球是某个星系的第三行星。”

我想告诉他，他的追寻可能注定是徒劳的。由于没有进一步的证据，单一起源说又渐渐式微，相反，人们重新开始普遍接受多起源说。

自从人们开始认真对待单一起源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海尼亚帝国官方政府支持了一些海尼亚星球本土的考古项目。帝国政府力图证明，即使单一起源说是正确的，伟大的海尼亚星球也是那颗起源星球。

但随着考古项目的展开，让帝国尴尬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出现——所有考古学证据都证明，海尼亚古文明的历史比绝大多数人类星球都要短。而且，让帝国当局感到厌恶的是，单一起源说的支持者们认为，这些证据表明，海尼亚星球是人类大扩散浪潮中最后的星球之一，所以海尼亚星球位于当时的人类帝国边缘，在战火中损失最小，这也是海尼亚星球保留了较多科技的原因。

根据这个理论，海尼亚星球的超然地位荡然无存，这是帝国当局绝难忍受的。因此，所有支持这个学说的发现都被列为绝密，帝国不再支持相关的考古项目，单一起源说也成为帝国高层的一个禁忌。

而且，即使那个母星真的还存在于银河中的某个角落，它和别的星球又有什么区别呢？甚至，也许未晞的脚步已经踏上了那颗星球，但他没有任何证据将其从中分辨出来。

即使在梦中，我也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这注定是一场无望的探索。

第三行星

当我从深沉的梦境中醒来时，飞船已经结束了超时空跃迁，来到银河系的边缘，抵达了一个恒星系。

我简单地查阅了一下资料，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恒星系，在帝国宏伟的版图上，是一个很容易就会被忽略的暗淡蓝点。

这是一个典型的多行星恒星系，中央恒星是一颗平凡无奇的G型主序星，拥有八颗比较大的行星。

在大征服战争后期，海尼亚帝国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轻松征服了这个位于银河边缘荒芜地带的星系。将其纳入帝国版图后，也很少有游客来到这里。

在星系的边缘，我们的飞船完成对接，我终于再次见到了未晞。

在岁月的洗礼下，未晞的头发已经花白，健康也被摧毁，但他的双眼依然迸发着明亮的光芒。

“我知道你会来的。”他微笑地看着我，眼眸明亮如昔。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道。

“这是太阳系，人类起源的地方。”

“太阳系？”

“是的，太阳系的第三行星位于宜居带边缘，上面有一个遍布各大陆的人类文明，在帝国来到这里之前，他们还处于封建时代，但这颗星球上存在一个极为先进的古老文明。”

“这并不稀奇，”我说，“我们已经发现了很多类似的失落文明。”

“在第三行星上，有许多久远到难以考证时间的神话诗篇。当我来到这颗星球后，我发现，这颗星球上的神话种类是我踏足的所有星球中最丰富的，我相信这些神话和诗篇是人类这个种族还处于婴儿时期的产物。”

我对此不置可否。

“还记得我给你写的那些信吧，”在飞向第三行星的旅途中，未晞说道，“那些诗存在一些共性，我按照不同的共性整理出来，去查找诗歌背后的真实历史。根据先后顺序，我还原了一段上古时期的人类历史。”

“在非常久远的过去，人类从一颗星球起源，掌握了超空间跃迁技术之后，开始走向星海。在漫长的数千年，也许是数万年里，人类殖民了数万颗星球，并形成一个横跨银河的政治实体。但是，一场席卷整个银河的战争爆发了，战火几乎波及了每一颗星球。许多星球都化为焦土，幸存下来的星球文明也退化为蛮荒。那场战争就是古诗中描述的众神战争。久而久之，历史变成了传说，传说变成了神话，在先民们的口口相传中以神话史诗的方式流传下来。

“在之前的探索中，我被一些古老的诗歌困扰，这些诗也存在一些共性，但我一直没有办法破解其中的奥秘，直到我来到这个星系，一切才都豁然开朗。”

他指了指窗外，我循着他的手指望去，那是一颗有着心形图案的星球，这颗星球有一颗巨大的卫星，两颗星球相伴旋转。但和其他八颗行星相比，这颗星球实在是太小了，即使在它所在的区域，也有不少和它相仿的矮行星。“这颗星球不可能孕育出文明。”我指出，“它太冷了。”

“是的，但这颗星球对人类有着特殊的意义，”未晞向我解释道，“在古代的神话中，这颗星球是冥王的象征，它的那颗卫星叫作喀戎，是冥河上的船夫，负责将亡灵摆渡过冥河。第三行星上的古人相信，只有这样，亡魂才能安全前往冥界。”

接着，他轻声念诵起一首诗：

历经千难万险，/ 尘世的旅程已经抵达终点，/ 英雄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宽阔的大河，/ 河水湍急，难以跨越，/ 一个名叫喀戎的船夫出现，/ 载着英雄渡过冥河，/ 开启了伟大的旅程。

“这首诗是诗篇的一部分，也是整个诗篇的终章。在远古的人类看来，这颗星球就是星系的边界，跨越了这颗星球，才算真正走出了母星系，前往星辰大海。”

“这首诗描述了人类路过这个星球的场景？”我明白他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