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作为一个三十六岁的文字工作者,我朝九晚五,平淡的生活中夹杂着一丝窘迫。唯一能将我与世上无数三十六岁庸碌中年男人区分开来的,是我拥有两个特殊的朋友。
她们的名字分别是刘自然和章云逸。
刘自然二十八岁,T大计算机博士在读,明年毕业将进入中科院自然语言处理研究所。章云逸五十一岁,家庭妇女,丈夫工作忙碌,女儿今年大三。
每年的12月8日,我们会在世贸天阶旁的一家小咖啡馆见面,这个习惯已经持续了五年。
这是整座北京城最热闹的地方:情侣在横亘头顶的巨大屏幕下表白、拥抱;游客对着四面摩天大楼拍照、打卡;街头艺人卖力弹奏吉他;往来车辆呼啸而过,留下带有多普勒效应的鸣笛。
坐在咖啡桌旁的我们被一团嘈杂包围,各自喝着手中的饮料,低沉、安静,从未融入过这片噪声。
五年前,三条平行的命运线在世贸天阶的巨大屏幕下有了交集。
今年我是最早到的一个,点的冰美式咖啡还没上,我就把这段生死攸关的回忆在脑海重新梳理一遍,看看其中是否有任何疏漏的细节。
2
我从小就是一个科幻小说爱好者,凭借一腔热血,毕业后在一家科幻出版公司谋得一份编辑工作。
可惜,科幻出版收入数据惨淡。在我从业的第五个年头,为了让濒临破产的公司渡过难关,我向领导提议,开设诗集印刷出版业务。
没想到,在接下来的短短一年间,这一项进账竟然超越主营业务数倍,公司起死回生,我也成了业务骨干。
当代人真的那么爱读诗?
当然不是。
这档生意收的不是读者的买书钱,而是诗人的自费出版钱。客户大多是退了休的老干部——六十岁脱下自己的西装或者拉链夹克衫,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诗歌梦。从青葱岁月里带来的文学梦想,在戎马倥偬了半生后竟然又遇雨萌发了。
自费造梦,起印量五百本,可以定制封面和书脊。愿意增加预算,也能把普通纸张换成铜版纸。免费附赠字体调大、重新排版的业务,字体大,方便老人们阅读,也凭空增加了页数,而我们是按照页数来收费的。
诗的内容大多是吟诵风光、赞美时代,大约是从朋友圈直接复制下来的,有一些还自带莲花、日落、草原等配图。
起印五百本,在退休老干部看来并不算多,扉页熟练签上大名,如同过往的岁月里,在文件末尾签下自己的批示;再把这本铜版纸精装大书送给提携过的学生、下属,让他们牢记自己对于人生的感悟。
对于没有那么多送书契机的诗歌爱好者来说,我们还推出了合订服务,即将几个客户的诗歌合起来,排版成一本,取名“精选集”,五百本的起印量和总费用就由几个相互不认识的人分摊。
2024年12月3日下午,我在办公室接到了一通陌生电话,就与这样一本精选集相关。
“请问您是《时代诗歌精选集》的编辑吗?”听筒那头一个男声用标准过了头的普通话问。
我迅速检索表格:
C套餐:《时代诗歌精选集》,作者:陈伟因、吕力厂、牛卫红、薛建业、张蔚,首印日期2024年5月8日。
“是的,我是编辑。请问您是?”
“‘宇宙杯’国际诗歌奖的组委会,”对方冷淡地说,“张蔚是你们的作者吧?贵社收录了他的一首诗,已入围比赛候选名单,现在无法联系上作者,请问您能和他联系上吗?”
我听罢一头雾水。
宇宙杯?
通常来说,对于这样的自费出版,编辑不会帮作者申报奖项,如果是作者自我提报,又怎会得了奖找不到人呢?
“作者我这边可以联系。”我说。
“请您通知他,12月8日晚8点,前往朝阳区光华路9号世贸天阶,参加‘宇宙杯’诗歌比赛颁奖盛典。请柬已经寄到了您的公司。其间产生的差旅住宿,请保留发票,由主办方承担。”
电话断开。
作者通讯录里,张蔚的资料看起来很普通,六十八岁,退休物理教师,收件地址是一个20世纪90年代落成的老小区。我打电话过去,许久,一个苍老的女声接起。
“找谁?”
“请问张蔚在吗?”
“……他死了。上个月死的,肝癌,找他什么事?”
“……抱歉……请问您是他的爱人吗?我是出版社的编辑,今年5月他的诗集出版……”
“诗诗诗诗!又是写诗!死了还不让我消停,不管你是谁,不要打电话来!”
随即,听筒传来断线的嘟嘟声。
我对诗歌奖项不熟悉,也拿不准这个“宇宙杯”的含金量。于是敲开了领导的办公室。
“本人去不了,编辑去。”领导从一人高的书堆里抬起来看我。
“您是说我去?”
“对,你去。管它是什么奖!但凡有了名次,就能成为宣传噱头。客户如果知道找我们出版能得奖,后面的获客营销就不愁了。”
“我还是觉得不妥……”
“你先读读这篇获奖作。”
领导将精选集递来,我翻开第六十六页:
时代赞歌
陈伟因
人民奋起奔小康,科技引领铸辉煌。
互联网牵四海客,盛世华章日日强。
不对,不是张蔚,于是我翻到下一页:
江山颂
牛卫红
万里山河映碧天,千秋事业指航船。
勤劳筑梦家国盛,一片丹心耀大千。
我又连翻好几页,终于找到张蔚的名字,那是一首格格不入的现代诗:
雨 中
张 蔚
只要想起那些未说出口的话 / 秋雨便落了下来 / 比如在月光下站了太久 / 比如在她转身时没有追上去 / 怯懦的事固然安稳 / 不如看她推门而入 / 眼角微红 / 轻轻抬起头问我 / 一把椅子永远等着她 /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那些未说出口的话 / 秋雨便敲打着屋檐,月亮跌进水里,一片皎洁。
“只有这一首?”我连续向后翻了好几页,张蔚的名字没再出现。我不是一个诗歌爱好者,但是这首诗却把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传到了纸页这一侧的我的心里。我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又不知道怎么说。
“你觉得他写得怎么样?”
“颁奖礼,我会去。”我抬起头,回复领导。
3
颁奖区域的来宾都是诗人。
与我客户里的自费诗人不一样,他们身上看不到闲云野鹤的松弛感:胸前紧紧抱着自己的诗集,牵拉着衣衫下摆,来回踱步、小声交谈,试图用一切动作掩盖紧张。这种紧张不仅来自即将揭晓的获奖名单。一个阴雨天中生长的小众爱好,忽然被呈现于太阳直射下,这种虚幻体验让人手足无措。
或许这些诗人正搜肠刮肚想一个词、一串句子来描述此刻的心情。
“一声风过夜无声,残月如钩影自横。”我听旁边纤细的小哥低吟道。他身上有一种久不出门的苍白。
“鼓点,敲在每一根肋骨上。”另一个留着短发的女生念道,她正襟危坐在颁奖台下方的椅子上,仿佛在做某种弥撒①。
除我以外,颁奖现场还有两个格格不入的人。
一个白净苗条的女生,年龄约莫二十出头,戴一副框架眼镜,扎马尾,周身散发理工科气场。还有一个中年女人,手里拎着超市购物袋,左顾右盼。
颁奖礼前的冷餐会上,我找她俩攀谈。
多年后我依然佩服自己的识人能力,可以在众人中一眼挑出刘自然和章云逸。果然,她们和我一样,从不读诗。
“我接了这个颁奖大会的电话,真吓了一大跳,就怕孩子参加活动认识了什么不该认识的人。您是编辑,您看看!孩子写了这种东西,是不是早恋了?”章云逸将手中的本子递给我。
你
那些未寄出的明信片 / 我们去过的地方都开满了野花 / 长长的铁轨 你曾坐过 / 载着一场未尽的告别 / 我的手指拂过一层薄薄的铁锈 / 不只今夜 / 不止今夜
“她才十六岁啊,早恋了影响学习,高考考不上怎么办!”
世贸天阶露天的场所被布置成一个封闭式的颁奖礼台。那著名的穹顶屏幕正展示着此次入围的作品,这位焦虑的母亲被彩色射灯映照得脸色涨红。
“这诗,还不赖。”旁边的刘自然说,“您该不会是偷翻了她的日记本,然后接到获奖电话没跟她说,想瞒下来吧?”
章云逸变得支支吾吾,说了些什么“可怜天下父母心,现阶段没有什么比学习更重要”之类的碎语。
刘自然没理会,自顾自翻阅手中的本子,说:“奇怪了,您女儿日记本里的诗和我手上的这首诗,都并未出版,怎么也会入围奖项呢?”
“你手上的那首入围诗……方便我看看吗?”我问刘自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