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李斯特在19世纪开创钢琴独奏音乐会的形式以来, 钢琴演奏家作为舞台中央的焦点,受到了万千观众的仰慕与追随。回顾当年,李斯特的独奏音乐会常常被盛装打扮的贵妇们所包围,她们对这位“钢琴魔鬼”的狂热崇拜堪比今天人们对流行偶像的热爱。从此,钢琴演奏家作为独立的艺术身份逐渐为大众所熟知与认可。与此同时,作曲家与演奏家合二为一的传统开始逐步解体, 演奏家从此成为作曲家与听众之间的桥梁。通过对乐谱的深刻解读和个性化的诠释, 演奏家赋予音乐作品“第二次生命”,在作品的演绎中展现了其不可或缺的艺术创造力。
如同建造房屋需要建筑师首先通过图纸勾勒出蓝图, 作曲家也通过记谱方式将头脑中的音乐效果记录下来; 而在修建过程中少不了细节的添砖加瓦,演奏者在诠释乐谱并进行二度创作时,也不可避免地融入了主观的判断和决策。如果幸运的话,演奏者在与作曲家共同探讨作品时,甚至可能促使作曲家对其创作做出一些调整。这种情况时常发生, 即便是作曲家演奏自己的作品时也不例外。在教学生涯中,肖邦多次在学生的乐谱上对自己的作品有所改动, 这也解释了为何肖邦的版本问题总是让人头疼——出版商必须考虑遵循作曲家哪一次的决定。这类决策通常要求出版商、学者、演奏者和教育者基于充分的依据做出判断,体现出艺术价值上的多元争鸣。
纵观古典音乐的发展史,涌现出了一批卓越的演奏家。面对相同的乐谱,他们的演绎风格迥异,却各具独特魅力。因此, 当我们讨论钢琴演奏时,关于演奏的“原创性”问题也随之浮现。这种差异是艺术创作力的体现,还是引发争议的源头? 评判的艺术标准究竟如何界定? 诸如此类的问题,在最近聆听了刘珒(Kate Liu)的钢琴独奏音乐会之后,再一次引起了我的思考。
刘珒与我认识多年,我们在少年时期参加比赛相遇,后来又在纽约茱莉亚音乐学院求学期间成为同门。2015 年,她获得了肖邦国际比赛第三名和最佳玛祖卡奖的殊荣,是肖邦国际钢琴大赛史上第二位获得前三名的亚裔女性钢琴家。刘珒以其娓娓道来、深刻而冥想般的乐思感动了全世界的观众。一晃数年过去,当她告知我要来成都开音乐会,我立即记下日期,翘首以待。
一
9月11日晚,刘珒钢琴独奏音乐会在成都标志性的城市音乐厅拉开序幕。演奏家身着白色长裙,以两首肖邦的《夜曲》(Op.37)开场。作为肖邦大赛的获奖者,她的曲目安排完全满足了观众对其诠释肖邦作品的期待。上半场的全肖邦曲目包括两首《夜曲》、四首《玛祖卡》(Op.30)、《F 大调第二叙事曲》(Op.38)以及《g小调第一叙事曲》(Op.23)。
肖邦的夜曲算是国内听众较耳熟能详的曲目类型之一, 忧郁惆怅的《g小调夜曲》(Op.37,No.91)在演奏者手下舒缓地流淌,让整个音乐厅的氛围也显得舒缓安宁。相较于其他钢琴家对于该作品的演绎, 比如鲁宾斯坦1965年的经典录音所流露出的高贵和质朴,刘珒的演奏更偏向忧郁及惆怅的色调,这无疑跟她的速度选择息息相关。每一个乐句在演奏者精密的掌控下都充满了张力和饱满的音乐质感,尤其是在时间的延展中,乐句呈现出极致的拉伸感与高度的歌唱性,使观众沉浸于屏息凝神的听觉体验中。这种处理方式体现了她一贯的音乐特质——在表现歌唱性片段时,偏向于选择极为缓慢的速度贯穿全曲, 同时保持着稳固的韵律感(pulse)。在这一全新的时间维度下,刘珒对肖邦的音色控制尤为出色,双手在不断变化的音响层次中勾勒出丰富的立体感,其深度和广度仿佛为钢琴增添了更多的音区。
与此同时,我不禁思索:一个作品的速度标准应如何权衡? 这是否已成为演奏者彰显原创性的一种重要表现形式? 在速度的选择上,令人惊艳的钢琴家不乏其人,比如索科洛夫、古尔德,而最具争议的则是波格莱利奇,他对“慢速”的极致追求让人望尘莫及,也引发诸多争议。有趣的是,肖邦在乐谱上的速度标记是Andante sostenuto(延长、持续的行板),其中sostenuto 通常指音值的保持与延长,也往往意味着速度略慢。而演奏者在解读这一标记时, 自然有个人的处理: 是更侧重于andante行板(则相对流动),还是更关注于sostenuto延长、持续(则速度上相对更缓慢),两者之间往往需要做出权衡。
接下来《G 大调夜曲》的标记速度为Andantino(小行板),6/8 的复合节拍配合其明亮的大调色彩,赋予该作品更为轻盈、飘逸的质感,与第一首小调的夜曲形成了鲜明的听觉对比。然而,刘珒的诠释赋予了这首大调作品一种苦乐参半的隐忍,缓慢的速度选择与作曲家标识的小行板相去甚远,却与其音色的微妙变幻相得益彰。尤其在中段部分,演奏者通过对不同和声的敏感控制和时间上的延展性处理,为不同的声音色彩提供了充足的呼吸空间,这种层次感的塑造与她对速度的选择和把控密不可分,从而赋予作品一种惆怅犹疑地独特韵味。演奏会后,我直言不讳地问她:“真的有必要弹那么慢吗? ”听后她也笑了,随后我们对此有了更深入的讨论。很多时候,演奏者在读到乐谱,或是在琴上熟悉音符的时候就对作品有了本真的第一印象,随着对乐谱的逐渐熟悉,对其音乐形象也有了更具体的想法。实际上,一部作品最初在演奏者耳朵里已经具备了一个较为完整的形态,而演奏的过程则是把我们耳朵里听到的(即理想中的音乐形象)转化为声音的外化表现。当我解释至此,刘珒回应说,这正是她的演奏理念。无论是速度、音色,还是音乐的性格塑造,每一个选择都与她的内心意愿完全契合, 每一次的诠释仿佛都是唯一的选择,代表了她坚信不疑的音乐解读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