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饶曦著《韩庄乡俗与大曲研究》 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
一、韩庄记忆1993年8月的一天,早晨天不亮就起床了,这是到冀中雄县韩庄采访的日子。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一个从来没有音乐学家去过当然也是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韩庄。下车打听村干部,村里人告诉,支书正在地头盖房子。开车到了地头,几十个男人盖的不是“房子”,是“厕所”。县文化馆提前通知他们,说北京的专家要带一名外国人来听“音乐”。村干部一下子紧张起来,四处脏兮兮的村里没有个像样的接待外国人的地方,于是决定到村外地头为外国人演奏,而村外又没有厕所,所以决定盖一间厕所。为了接待外国人,竟然动用十几个壮劳力在村头盖一间厕所! 这个今天听起来匪夷所思的故事,既显出了村干部的厚道,又显出了那个时代中国人接待外国人的郑重其事和可笑程度。田头上孤零零起了半截厕所, 我们不知道该说是好还是不好,不知道是该说他们重视还是说他们做过了头。今天想起来依然忍不住喷饭的举动,让人想到改革开放之初接待外宾的隆重。一个单位的人甚至一座城市的人,不分级别高低,全体动员,打扫卫生,擦桌子、抹玻璃、洗茶具、挂标语,只是为了接待一个外国老百姓,让被接待者感到在自己国家从来没有享受过的“皇家”待遇。这就是“面子”,村干部把“面子”发挥到了田头上。
见到我们既没有穿西服也没有打领带,既没有轿车也没有领导陪同,既没有前呼后拥也没有记者随从,书记大为失望,也大为光火:“为什么你们不事先打个招呼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来了? ”潜台词自然是:“为什么不等我们把厕所盖起来再来! ”
面对他的光火,我们无言以对,气氛一时有些紧张。我只好动用了中国人对付中国人的办法,告诉他中国音乐研究所所长的级别。我指着乔建中说:“你知道雄县县长的官多大吗?你知道保定市市长的官多大吗?这位所长与市长的级别一样!”这一招够损,却十分管用! 一辈子没见过县长更没见过市长的村长,一下子哑巴了,再也不说话了。
回过神儿来的村长意识到,“所长” 不是普通人,也是个“大人物”。因为没有风风光光从事一次“国际交流”“外事活动”而憋了一肚子气的村长,终于压下心头火,吩咐会员接待我们,自己则溜之大吉,再也没露面。
“招商引资”“合作交流”“对外开放”是八九十年代最时髦、最闪烁的词儿。外国人到访,不用费太大劲儿,村干部就能明白对一穷二白的乡村来说的意义。天上掉馅饼,那是期待中的“商机”。然而,我们太让人家失望了。原以为“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事到临头才发现来了个刘姥姥。什么好处也没有,还搭上一批壮劳力,糟蹋了一堆砖瓦木料,盖了一间离居住区八丈远、全村人谁也用不上的厕所。眼瞅着什么都没捞到,村长焉能不气! 穿得像普通中国人一样甚至比中国人“还土老帽”的英国人,狠狠一脚把村长踹到了现实土地上。我们既看到了商业风潮冲昏头脑、忽视承受力的“面子”,也看到乡村干部一心一意为本村谋福祉的苦心。望着那间我们最终也没有留下一点遗物的厕所,始终觉得对不起人家。
人类学家项飙谈到记录浙江村里的“小人物”时说:他们并没有因我记录了不一定光彩的事而感到不高兴,相反他们很开心——历史长河中被记录的普通百姓的欣慰。后来,与韩庄音乐会的会员成为朋友,谈起这件事,他们依然很开心。
随着会员回到村里,会员们都逐渐到齐,但就是不演奏, 非要等到住在县里的解永祥回来才行。我们不知道等的人是谁, 更不知道他有多重要,但在怎么催促就是不动家伙的等待中,知道了他的地位。所以,只能等。过了个把小时(当时觉得好长),一位耄耋老翁,面色红润,身材微胖,分开众人,走到面前。他的话不多,吩咐大家演奏什么,寥寥几句,简洁有力。田野中很少发现谈吐不俗、满腹经纶、知礼知乐,记忆力超强的人,解永祥是之一。
他住在县城儿子家, 后来我们多次拜访他,才意识到他的价值。“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就是他在韩庄乐社的地位。他为我们解开了许多疑惑,许多问题只有他说得清。可惜当时未能长久追踪,错过了机会。这种后悔就是我让饶曦选择这家乐社、抓住这个典型的动因。
二、乐师徐纪新
我的田野作业经验之一,是找到一位记忆力超群的民间乐师。这类人,千里挑一,万里挑一。饶曦没有遇到解永祥,却发现了徐纪新。每个时代都塑造过几位乐师,杨荫浏时代塑造过河北子位村的杨元亨、西安鼓乐的安来绪,乔建中时代塑造过屈家营的林中树……他们都是翘楚。杨元亨步之于前,林中树继之于后,徐纪新再劈一域,让相信“高手在民间”“真诗在民间”的人一次次不敢相信又不得不相信且惊叹不已。他以超量的背谱和韵谱,发出了只属于他自己的独特声音,成为民间乐师中的新知识类型。
徐纪新在红木厂打工,出村干活,骑自行车。乡村土道,枯燥无寄,他利用一来一往的时间,默诵大曲。这段路程刚好背默两套大曲。一路行一路背,持续了整整40年! 三套大曲, 一天背两遍, 一年下来,等于背了七百遍。40年下来,等于背了两万八千遍。如果把三套大曲均分为三,每套大曲,各背了九千三百遍。
饶曦所做的精彩统计, 让我想起来罗曼·罗兰的话,人们“看惯了茂密的森林,所以在这些微小的植物旁边走过而没有看见。现在清幽的香味使他回过头来了……发见在那些僭称为音乐的荆棘与枯叶中间,另有一小群音乐家制作着精炼而质朴的艺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