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点燃一支烟,随意地将双脚架在桌子上,转过头便看见房东家的儿子正站在房间门口,用阴郁郁的眼神盯着他。这孩子走起路来就像猫一样悄无声息,时常躲在角落里观察着周围的成年人。他不知道男孩通过观察获得了什么收获,或是通晓了什么道理,也许男孩本身就是个性情阴郁的孩子,不懂得该怎样和他人相处。他们沉默地对视了半晌,男孩便毫无预兆地掉头走开,从他耳边掠过的只有暴雨来临之前的风声。
他的房间紧挨着房东的温室,温室里摆放着几十种形态各异的花卉。他看见男孩匆匆忙忙地冲进来,将摆放在地上的花盆悉数搬到案几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他听不懂的客家话。他抽完了这支烟,确认桌上的宣传单数量无误后,便背上橄榄绿色的挎包准备出门。玄关处的伞筒里插着一把结实耐用的黑伞,他思忖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带上它。
别生我的气。他心想。一定会有人在这场暴雨中遇难,如果可以,他愿意代替某个倒霉鬼死掉,以此彰显老天爷的公平公正。他钻进一幢老旧的住宅楼,徒劳地将宣传单塞进锈迹斑斑的邮箱里,反正也不会有人看,这种无用功总要有人来做。
她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信件,看见字迹模糊的明信片,信用卡催缴账单,还有杂七杂八的广告。她找出一张纸张厚实的售楼广告折成方块,用它刮掉了鞋底的泥巴。她今天想去找他,从同事那里得知他今日轮休,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会待在家里陪伴老婆和孩子。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不是非要和他见面不可,但她就是想去他居住的地方转一转。因此,她并不心急,打算徒步走过去,就当作是锻炼身体。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天气状况逐渐变得恶劣,即使不下雨也时常乌云密布,如同世界末日即将来临。她走出楼道,弥漫在四周的低气压使每个路人看上去都满头大汗,呼吸困难。群鸟降低了飞行高度,扑棱着翅膀从她眼前掠过,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感觉头顶上的乌云马上就要铺将过来,将她碾成血肉模糊的碎片。
她在出门之前算了一卦,卦象代表着不利于己的凶兆,劝她及时止损,避免覆水难收。这桩无疾而终的恋情从一开始便注定不会得到什么圆满的结局,他的妻子是温柔大方,宽和待人的好人,她知道自己绝对不能伤害那样的人。
他曾经在席间酒过三巡之时,兴奋地与同事们聊起自己的家庭。每天下班经过楼下那片广场的时候,他总会习惯性地抬起头寻找自己的家。他居住的地方就是那万千灯火中的一处,虽然渺小,却为他带来无限的期望与幸福。那样的幸福是她一直嫉羡并渴望得到的东西,但没有人会愿意同她组成那样的家庭,她并不具备改变命运的自信。
思念了就应该跑去相见,这并不算什么丢脸的事。它用长短不一的两只脚趾刨了刨地上的土块,不安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新来的饲养员虽然是个乐观开朗的年轻人,却总是马马虎虎,丢三落四。他在帮它清理粪便的时候背朝着栅栏门,动作笨拙又迟缓,就像没睡醒一样。平日里来买票参观的客人们大多也都是一副睡眼惺忪的颓废样,只有小孩子活力十足,对任何事都充满好奇心。它伸出长长的脖颈,脑袋稍微用力,那扇虚掩的门便被它给拱开了。等饲养员反应过来的时候,它早已不见踪影,迈着修长的双腿冲出了动物园的大门。
自由无非就是在避免违法犯罪,破坏道德的前提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它记得从前去过的那家兽医院,坐落在城市边缘,远处的山峦清晰可辨,目所能及的距离很近,实际距离却又遥不可及。它们已经分开了差不多一个月有余,它惦念着它,今天便寻得出逃的机会想跑去看看它。路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它奔跑在车流如织的街上,它骄傲地仰着头,沉稳地向前奔跑着,周遭仿佛儿时记忆中那一望无际的非洲荒漠。
凭什么有人会觉得,只要笼子大一些,它就会顺从地待在里面,任凭游客用戏谑的目光打量着它,期盼它做出一些可以逗人发笑的举动。有些孩子会无礼地朝它丢石块,因为他们听说鸵鸟受到惊吓的时候会把脑袋插进沙子里。他们越是这样想,它越是不愿意顺从他们的意愿。它时常对人类的行为保持毫无反应的状态,企图让他们自讨没趣,乖乖走开。
房地产公司狭小的门店里挤着数十个西装革履的经纪人,他的背后便是落地玻璃橱窗。每当正午太阳升高的时候,他的后背总是被炙烤得滚烫,因而他时常选择在中午出门去附近的小区发放宣传单,夕阳西下时再回到公司打电话联系客户。其他同事早已习惯打着带客户看房子的借口迟到或早退,只有他每天待到最晚,无事可做的时候便盯着空荡荡的业绩表发呆。我好像是误打误撞被丢到这个世界里来的。他擦了擦鼻尖上的汗水,心想。明明动动嘴皮子就能赚来不菲的收入,为什么就连跟别人交流都变成了一件无比困难的事。面对客户的诘问时,他时常思绪混乱,哑口无言,连一套房子都卖不出去。
他最擅长的事向来只有沉默,因而被前女友批评不懂情趣,冷暴力。她离开他的时候,他也没有说出半句企图挽留她的话,只是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看着她走开。如今他仍旧沉默着,并且企图在沉默中走向毁灭。你不能把不存在当作存在,把发生过的事当作没有发生。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过度内耗的人则是深不见底的强力吸盘。他们负责吸纳垃圾,让没心没肺、缺乏良知的人过得更加轻松愉快。如此说来,光凭这一桩贡献,他最终的下场也不该是泡在泔水桶里溺亡。等过度内耗的人全都死掉,这堆垃圾就会像全球的火山喷发一般,无情地摧毁所有人的生存环境。只稍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他的心里便会得到一丝微不足道的安慰。
宣传单插进邮箱的缝隙,插进自行车车筐,插在雨刷器和挡风玻璃之间。遭受数不清的谩骂,被揉皱成团丢到垃圾桶里,最后再被垃圾处理厂彻底粉碎,草草地了结这短暂的一生。下雨是一件好事情,尽管后背会感受到丝丝寒意,却使他终于能打起精神来,迈着酸痛的双腿继续前行。
风卷起呛人的烟尘,卷起无主的帽子、假发、尚未晾干的内裤,不知道要将它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她感觉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步伐也随之加快,就像有谁在追赶着她一样。走到拐角处的便利店门前时,她坐在遮阳伞下面的长条凳上稍稍歇了口气。店员艰难地推开店门挤出来,企图将阳伞收起,将凳子搬回店里。她站起身让开位置,却冷不防地被劲风吹了个趔趄,幸亏她眼疾手快地抱住了电线杆,否则肯定会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别出门了,快回家!”店员冲她大喊。
“我有事!”她说。
“想死啊,台风来啦!”店员吼道。
她每天坐在公司前台,望着眼前的访客登记表发呆时,经常会幻想如果有一辆车撞破玻璃门冲进来,恰好将她顶在墙上,那她会不会就这样意外地死去,从此了结一切痛苦。然而,那天闯进来的却不是汽车,而是温文尔雅的他。他迈步向她走来,礼貌地同她打招呼,按照规定在登记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来访理由。明明很多人都能写得出那一手端庄的字迹,唯独只有他在她眼里那样与众不同。他前来应聘,与人力资源经理谈了半小时左右便被录用了。临走时他还对她说以后大家都是同事,请多关照。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那明明是已经听腻了的客套话,为什么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如此娓娓动听,令人沉醉。
她就那样疯狂地爱上了他,就像个不计后果的傻瓜,眼里除了爱情以外再也容不下其他事物。人渴望被爱难道是错误的吗?尽管这世间的真爱稀少得可怜,大部分人不过只是各司其职,扮演着丈夫或妻子的角色,在人生的舞台上一直表演到死。她在店员诧异的目光中挽起裤腿,蹲在地上做长跑运动员起跑的动作,倏地一下冲了出去,跌跌撞撞地奔向自己早已设定好的目的地。
快跑,肆无忌惮地向前奔跑,即使老天爷在想方设法地阻挠你,你也总得再去和对方见一面才肯死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