抠绿大师Ⅳ·还原
作者 孙睿
发表于 2025年5月

1

大厅广播说,129号请到7号窗口办理。彭雷拿着小票,来到7号窗口,往前拽拽椅子,坐下,将自助机打印出的号码票递进窗口。女办事员接票同时问,您办什么业务?彭雷说咨询一下怎么领失业金。马上又补充,已经交了七年多保险,五险一金都交了,包括失业险,但都是在北京交的,在那边上班,上个月失业了,回到这边——既是户口所在地,也是出生地——档案一天没离开过,就是人去北京待了些年,现在能从这儿领失业金吗?

女办事员问保险关系转回来了吗,彭雷说没有。今天来就是想确定一下,若在本市领取失业金,到底该怎么办,网上看到很多说法,他觉得还是来窗口问最清楚,当成正事办。

半个月前,彭雷租了一辆卡罗拉,把自己和扔了可惜的生活用品拉回老家,从此告别北京。他在北京的公司是一个月前倒闭的,做完清算,就退了房子,撤离北京,当时也没想过回老家可以领失业金的事儿。打算先休息几个月,等消化完公司不复存在的愁苦,再筹划未来。但更大的恐慌袭来,这个岁数没有收入,哪怕单身,每天睡前也会有一种罪恶感,饭时更甚。今天午饭的时候,他突然看到“失业金”三个字——手机总能推算出一个人处境的变化并为其推送需要看到的内容——继而想到,现在自己也可以在这上面动动脑筋了。于是下午就扫了辆共享电动车来了社保中心。

女办事员说领是可以领,但需要先把北京的失业险关系转过来,然后在这边提交失业登记,并提供相应材料。彭雷追问具体什么材料,他失业是因为公司倒闭。女办事员问他跟公司签过入职合同和遣散合同吗。彭雷说他是股东,但不算老板,占股两成,不负责经营,平时自己也在这儿上班拿薪水。女办事员又问,是近期倒闭的吗?彭雷说,今天正好四十天。女办事员说,那就提交公司的倒闭证明和以往的流水记录。说完,她突然朝着彭雷身后的高处笑了笑,彭雷转脖抬头,看到了刘征。

刘征正面带微笑,将一个半透明的小号塑料袋提至面前,冲窗口展示着。塑料袋里隐约可见一杯饮料和一小盒蛋糕。这时候,他也看到了身前的彭雷。

“我操,怎么能倒闭呢?”刘征抽着烟,报出一部国产电影大片的名字,“不是你们给做的特效吗?”彭雷以前春节回来跟刘征喝酒的时候,吹过牛逼。

“别的公司转给我们的活儿,没多少油水。”彭雷把烟灰掸到办事大厅门前的不锈钢垃圾箱里,两人并排站在那里喷吐着云雾。

“公司不是估值过亿了吗,你占股百分之十,身家一千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倒闭了也不至于惦记这点失业险吧?”刘征没想到能在这碰到彭雷,他是来给“7号窗口”送下午茶的。

听说“7号窗口”是刘征离婚后新谈的女朋友,彭雷知道没必要对刘征隐藏了,有啥说啥,对自己两年前吹出去的牛逼羞赧不已,碾灭烟头说:“一千万就是个说法。”

来北京的第六年,彭雷技术入股,跟俩朋友合伙开了公司。起步之初,运势不错,接了几部有名国产电影的后期——主要因为价格便宜——负责绿布特效部分。都不是直接从片方手里拿活儿,没挣到钱,但靠实实在在的内容,公司也算在业内闯出些名堂。后来有两家大公司想加磅,给彭雷他们的团队做了DCF,有形无形资产估出一个亿——特意要往高了估是商业需求——决定先投一半进来,招兵买马,扩大生产,将彭雷他们的股份折半,签对赌。届时两大公司再利用自己母公司的平台优势,让三方合作的新公司接更多集团的项目,肥水不外流,互相滋养。彭雷就是这时候过年回家酒后狂言,说自己是千万富翁——当然也是为了堵老家同学的嘴,要不然他们酒桌上没完没了炫耀自己日益富足的本地生活,彭雷实在听不下去,极大影响了喝酒的心情。

后来两家大公司中的一家突然现金流吃紧,另一家公司不敢贸然打钱。等前者缓过劲儿来,后者又出状况,时间一久,热情淡了,便不了了之。但跟彭雷合作的那俩哥们儿,被资本运作点燃的企业家梦无法熄灭,一心想着再找其他大公司完成收购,前提是,他们的公司必须保证每年都参与了头部影视剧的制作,这是对公司能力的最好证明。所以那哥俩——占股更多——开始不计成本接项目,拼命和影响力大的项目沾亲带故,赔本赚吆喝也无所谓。彭雷和这哥俩在公司倒闭前已有一年没给自己发工资了,那时候大家都一门心思:再忍忍,大钱就来了。行业瞬息万变,解套金主终未出现,公司视效师们的工资也捉襟见肘,最终被员工以拖欠薪资告上法庭。

那哥俩儿开始找上游公司要钱,尚有数额可观的尾款未结。没想到甲方公司已人去楼空,其他债主挂在该公司楼下的讨债横幅已风吹雨淋残破不堪,受害公司远不止一家。甲方公司法人更是一肚子苦水——已被限制高消,出差谈事得提前一天坐绿皮火车出发,高铁都不许坐了——说片方没给他结钱;片方则说是平台押着尾款不结;平台又说片子反响没有预期好,广告商没打尾款;环环相制,层出不穷,没处说理。彭雷的两位合伙人,找遍通讯录里所有人,把这些年混北京认识的人能见的都见了——彭雷分管内容,他俩主抓经营——也没能扭转局面。半年时间,一个人四十岁不到,从“丸子头”变成“地中海”,另一个人因焦虑从一百二十八斤长到一百八十二斤,隔三差五还心律不齐一次。最后三人不得不接受现实:公司得关了。

这些彭雷没对父母提过。他们不问这么细,说了也不懂,只能把彭雷的回归想成是撞了南墙不得不回头,领略不到当事人能从中体会到的幽妙——当然另两位合伙人并没有把此当成乐趣,他们的真金白银和青春都扔在里面。彭雷不然,他从一开始来北京就不是为了搞钱,只为理想,意外衍生出或许能挣上一笔的可能。所以幻灭之时,另两人把公司设备便宜处理,打包卖了一百万,没分给彭雷一分钱后,他也没说什么——按说应该按占股比例分配公司一切进账,哪怕是倒闭清算所得,难道彭雷的青春就不是青春吗?

互联网出现后,人生就成了几块硬盘,把电脑当成主要生产工具的人更是如此。卖设备前,彭雷的两个合伙人打开公司所有电脑,想看看硬盘里有什么遗忘的已做完特效尚未结款的项目,能再跟片方要点钱出来,聊胜于无。结果发现所有已做好特效的场景都被欠了薪的特效师们给还原了,原本仙气缭绕城堡林立的魔幻背景,变成一块块绿布,本该是汪洋大海的地方,也恢复成一块块绿布,主人公们煞有介事地站在上面进行着干巴巴的表演——恰如彭雷他们三人的处境。原本那些硬盘可以变成一座商业大厦,此时它们只是硬盘了。一切归零,世界清净。

开车回老家的路上,彭雷觉得这趟耗时超十年的北京之行,不算亏。都见识了,特别是参与到一线大片的制作中,够日后跟老家同行喝酒时吹嘘几年的了。关键是,去北京,是他当年最想干的事情,给干成了,还一干就是十余年,虽然没有被天上掉的馅饼砸到——像别人想象的那样带着一千万荣归故里。

现在没了当年那股力气——混和着渴望见世面的激情和无知的莽撞——公司注销后,彭雷第一时间离开北京,毕竟房租也是每个北漂的心头之痛。这一切发生得有些突然,彭雷来不及想日后怎么办。他需要时间好好来想,若每月能有失业保险解决吃喝问题,便可以更从容并不失优雅地思考这一问题,毕竟人生已过完三个本命年。所以他来到了7号窗口。

“敢情这几年的绿都白抠了。”听彭雷说完,刘征觉得有必要告诉他,“你这算留学归来吧,正好黄薇公司招人呢!”

2

彭雷挑了件米黄色无领棉麻衬衣,套在身上,在镜子前照了照,系好扣子,出了门。

这次回来,彭雷住在自己的公寓,五十平的开间。他父母住在二十公里外的县城,那也是彭雷出生的地方。公寓是他四年前买的,当时北京的公司势头正猛,他是技术骨干,薪资可观。手里的钱不够交北京房子首付的,就全款买了这套公寓,怎么说也是省城的房子,回老家的时候能有个寄存自己的地方。

去见黄薇,不是彭雷急于上岗,是就想见见。下楼的时候,彭雷意识到,这是回老家以来,突然觉得不寻常的一天。他对见到黄薇是有些期待,期待什么,并不知道,所以要去见。

约在开发区的一家餐厅,黄薇订的,“十二点见”。她公司在那边,中午吃完饭还要回去开个会,便就近找了地方。打车过去有点儿贵,彭雷拼了个车。上车后发现车里只有司机一个人,他问这是拼车吗,司机说是拼车,到前面接另一位乘客。彭雷突然一闪念,那个乘客不会是黄薇吧?

两人是大三下半学期开始好的,大四找实习单位,黄薇让舅舅给俩人都弄进了电视台。去的不同部门,免得谈恋爱被老同志非议,是舅舅的意思,他熟悉电视台的职场。黄薇进了总编室,经常值夜班;彭雷去的是纪录片组,每天帮着摄影师扛机器。一年后,黄薇正式入职,仍盯夜班,是总编室里最年轻的;彭雷以聘用的形式继续做编导,舅舅跟他说,别急,等机会,最不济我给你兜底。黄薇的舅舅有家影视公司,在本市颇吃得开。两人毕业后的归宿,令同学艳羡,能进电视台是当时绝大部分这个专业毕业生梦寐以求的。不少男生认为,彭雷这女朋友找得值。

彭雷家在下面的县城,跑通勤不现实,也早想独立生活,他在电视台旁边租了房。黄薇会偷偷去彭雷的房子和他约会,父母叮嘱过她,还没结婚呢,下夜班也别去他那儿,睡觉回家睡。黄薇嘴上答应,每周还是会去彭雷那儿。姑娘大了,父母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人一起做饭,互相拥抱,觉得所谓的好日子就是这样:有份体面的职业,有个相宜的伴侣。有一次黄薇舅舅来电视台开会,楼下遇到扛着三脚架的彭雷,给他叫到一边,聊了近况,最后问到他和黄薇有没有结婚的计划。彭雷当时有种预感:舅舅在权衡是否要在给他转正的事儿上多使使劲。但没多久,他也没跟黄薇商量,一个人毅然去了北京。

这时候车开始减速,靠向路边,一位中年阿姨拎包站在路边——同行的拼友。

车继续上路。开发区建得超出彭雷想象,恍惚觉得自己仍在北京:大型综合商场,门前环绕着旋转木马、太空弹射等儿童电动游乐设施,有名的地产都在周边盖起楼——资本怎肯错过在省城占位,新修的地铁站口——这种属于大都市的玩意儿出现在老家让彭雷感到震惊——吐纳着匆忙低头赶路的人,还有跑在路上的外卖骑手——什么时候这地方的人也卷得没时间做饭了,以及此刻坐的网约车和屁股底下宽阔油亮的马路……都是十多年前彭雷离开时没有的。在北京看到这些不稀奇,现在在老家看到,反而有一种“来到了北京”的感觉。

走进餐厅,比约定时间早了二十分钟。彭雷特意赶在黄薇到达前选好座位,这是他作为男士给自己提出的要求——仅应用于黄薇一位女士。女服务员问彭雷几位用餐,彭雷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开口,而是伸出右手的两根手指。服务员摊开手掌,掌心向上,彬彬有礼,说两侧卡座随便坐,今天没有订位。

彭雷选了紧里临窗的位置,旁边是几株半人高的植物,没放置其他餐桌,适合说话。他在靠墙的卡座坐下,这里能看到餐厅的门,黄薇进来的时候可以第一时间站起来跟她招手。

纯实木餐桌铺着厚实的桌布,手搭在上面挺舒服。服务员送来柠檬水和菜单,问什么时候点菜。彭雷说等一会儿,服务员给彭雷面前的杯子倒完水,又要给对面的杯子倒,彭雷说先不用。服务员放下盛水瓶,留下菜单,走开了。彭雷不知道黄薇会喝什么,他不想让杯子里已装满水,好像不给黄薇选择的机会。

黄薇的信息进来,说不好意思,晚一刻钟到。彭雷回复,不急。然后问黄薇,喝什么,他先点上。黄薇说,水就行,控糖。以前的黄薇就爱喝可乐,一天两罐。

天儿有些闷,到了正午阳光猛烈起来,餐厅温度还算舒服,空调像一个忠诚的卫士,往外吹着冷气,格栅口绑着的细红绸飘带海浪一般舞动着。彭雷想象着黄薇会穿成什么样儿从外面进来——她现在比陌生人还让彭雷感到陌生。

彭雷翻着菜单,看中几样自己想吃的,记住页码位置。已经到了最开始约定的时间,也就是说,黄薇将在十五分钟后出现。彭雷看到四桌以外的地方,坐着一个脖子套着项圈的男人,歪着脑袋,正和人聊天,颇具喜剧效果。这让彭雷意识到,自己坐得过于端正,于是腰杆放松,调整坐姿,舒服多了。

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女子进来,穿着紧身背心,裸露的胳膊已成小麦色,向彭雷这边走来。他心中一颤,黄薇怎么变成这样了,随后发现不是她——女人在戴项圈男人的那桌坐下。

服务员又走过来,问现在可以点菜了吗。彭雷说再等会儿,看到对面的水杯还空着,给杯里倒上柠檬水,水瓶交给服务员去蓄水。又看了一眼时间,十二点十四。

这时候,他听到身后有人喊自己,从声音已判断是黄薇,但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身后。彭雷恐慌地转过头,看到了没什么变化的黄薇。原来斜后方还有个门,黄薇车停在后院,这儿进来近。彭雷准备好的起身、挥手、打招呼这一套,全没用上。

彭雷语无伦次地说着让黄薇看看要吃什么,并递上菜单,已忘记自己之前看好的那几道菜是什么。黄薇将菜单推给彭雷,让他点,他算客人,这顿她请。彭雷说男的买单,我来,这里你熟,你点,我吃什么都行。黄薇没再推让,开始翻菜单,问彭雷有没有忌口。彭雷说没有,心里想,这是把过去都忘了,还是跟我假客气?

黄薇招手,服务员来记菜。黄薇指着冲向她的菜单页,说着这个这个。彭雷看不到“这个这个”都是什么,有种弥补愧疚的心理,希望她多搞几个“这个”。

黄薇好像比以前胖了点儿,彭雷忍不住趁她翻菜单的时候多看了几眼。这是一个新黄薇,脸色圆润,身上散发着什么——过去的黄薇精瘦,一米六八,吃饱了不到一百斤,扔到人群中会被淹没——确定了是什么后,彭雷把头扭向窗外,假装看街景。

来之前,彭雷已做了心理建设,如果黄薇话少,自己就多说。没想到黄薇颇具老板之风,能控场,节奏掌握得也好。点完菜,喝口水,便从眼前聊起,说今天突然又热起来,都立秋二十多天了,天气越来越不正常。彭雷应和着,是是是。然后黄薇看着窗外说起开发区这些年的变化,不疾不徐,延展到本城人民的普遍变化,继而转到自己这些年的生活。

彭雷从刘征那儿已经知道了一点儿:他去了北京后,没两年,黄薇又被她舅舅弄去省台,在生活服务频道做编导。后来在她那位嗜酒父亲胃出血住院的时候,认识了现在的老公,省人民医院的大夫——老爷子的病三个月一复查,一来二去,黄薇就和这位负责她爸的主治大夫结婚了——生下一女。随后黄薇升了栏目主任,前年换台长,她站队的副台长出了问题,一干人都没好果子吃,陆续离职。黄薇是去年离开的,本打算在家带带孩子,等孩子上了幼儿园再出来找事做,没想到舅舅中风,影视公司无人打理——表弟尚在国外上学,舅妈对这行摸不着门——黄薇只好临危受命,担起总经理一职,同时还得带孩子。“现在,同舟共济对你俩都有好处,别真把失业保险用上。”那天刘征这样对彭雷说。

彭雷不是觉得自己能帮得上黄薇才来见她,是他好奇,十多年里经历了这些的黄薇变成什么样——而他只干了一件事儿,就是混在北京,中途有过两个短期女朋友。刚才在黄薇翻菜单的时候,他注意力滑到桌下,看到黄薇的腿。她穿了橄榄绿色的裙子,脚上是一双鬼冢虎,没穿袜子,不是彭雷印象中当了妈的女人的样子。特别是黄薇小腿上那些青色的血管,让他想起大学刚毕业那阵。彭雷有意把头抬高了些。

黄薇已经讲完离开省台的经历。彭雷知道的那些,有的黄薇一带而过,菜上来也没有打断她,继续讲着经营公司之难。她和舅舅一个家族,舅舅给过她那么多帮助,她现在没办法不挺身而出,尽管这些并不是她想做的事情,包括跟甲方喝酒。

听着,彭雷想,黄薇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为了表现自己在老家的生活并不平淡?或者知道不能跟彭雷比专业度,索性交个底,否则日后真一起工作会更露怯?还是为了淡化生活的幸福故意找些糟心事儿说,让彭雷获得心理平衡——刘征肯定把他去7号窗口的事儿跟她说了。或是并没有具体原因,只是多年不见,彼此都长大了,想说说话是本能,就像他想见见她。

突然间,黄薇话锋一转,不再围绕自己,问起彭雷:“你怎么样,最近好吗?”

“还行吧!”彭雷有些措手不及,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靠,直到沙发背儿抵住肩胛。突然意识到,一开始觉得自己坐在靠墙的里侧,似乎是为了看清黄薇进门,方便及时和她打招呼,其实潜意识是寻求安全,身后就是墙。

彭雷知道,早晚得聊到自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哪怕黄薇听说了他去7号窗口的事儿,他也真的觉得自己“还行”。

3

那年有个电影剧组来取景,一部文艺片,导演和演员岁数都不大——比起那些德高望重的导演和演员——但也三十出头了。在二十四岁的彭雷看来,这岁数已是前辈,况且他们又是北京来的。市郊有一座水库,电影讲的是一个发生在水库边的爱情故事,此处吃住行成本较低,所以拍摄定在本市。剧组联系了市电视台和省电视台及当地纸媒,希望借助他们的平台给宣传宣传。探班日,收到邀请的媒体记者到了片场,领了红包,没看到大腕儿,没待一会儿就走了。彭雷那天也来了,被这些北京来的电影人吸引,看他们如何打光、如何把摄影机绑在汽车上拍车戏,一切对他都是新鲜的,在现场待到剧组收工。回去后彭雷向台里报了选题,想给这个电影剧组拍个纪录片——剧组这边很乐意,还答应给彭雷提供一个房间,可同吃同住。台里选题通过,彭雷就一个人带着机器进组了。

那时候彭雷没什么拍摄经验,就是跟在电影导演后面,他干什么或说什么,彭雷觉得有意思,就拍。有时候因为下雨,无法出外景,导演会和摄影师还有演员在房间看电影。通常都是国外大师导演的片子,看着看着,导演或摄影师会突然暂停,把刚刚这个段落的精彩之处再看一遍,画机位图分析是怎么拍出来的。这些彭雷看不出来,经他们那么一说,一个崭新的世界出现了——原来这才叫拍东西。四年大学白上了,在电视台拍的那些完全就是小学生作文。电影导演有个口头禅,“打破旧的,创作出属于我们的东西”,使彭雷异常振奋。

有一天拍水库的一场戏,需要男演员下水游泳。剧情是水库不让游泳,主人公在“禁止游泳”的牌子前脱掉衣服,径直走进水中。现实中水库管委会也确实不让剧组的人下水,理由一大堆:正是汛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接到放水的命令;全市人民吃的水就是这水库里的水,不能让老百姓的饮用水变成个别人的洗澡水;水库里存活着大型水下生物,说不准会咬人等等。制片主任说,其实就是没给看水库的人红包。并建议,戏大于天,要不然从别的地方挤出五百,顺顺当当把这场戏拍了。导演说先不给,明天偷拍,效果说不定更好,省下五百喝酒。

第二天,大家来到拍摄点,水库管委会值班室就在不远的坡上,正敞着门。从这侧岸边到对岸——水库随地形而建——差不多有三百米,导演问男演员,行吗?男演员说,没问题,上表演系前在游泳队是练四百米自由泳的,拿过市里第三。导演说,不用完全按剧本走,随机应变,又叮嘱各部门,拍摄只有这一次机会,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停机,直到演员游到对岸。然后偷偷开机,没喊“开始”,男演员走到“禁止游泳”的牌子下,先撒了泡尿,尿完没提裤子,借势褪下裤子,准备下水。结果脱得太猛,内裤跟着褪了下来,导演在画外轻声说了个“继续”,男演员索性脱成全裸,背对镜头下了水。彭雷在一旁端着拍纪录片的小摄像机,一会儿拍导演的反应,一会儿拍在水里的男演员。水一点点没过男演员的小腿,臀部也即将进入水中,这时候坡上传来一声“谁让你下水的!”彭雷赶紧将摄像机对准坡上,一个中年大叔手持喇叭冲出值班室,向这边跑来。剧组的摄影机始终在对着男演员拍,他俯身展腿,游了起来,几下,就看出专业,四肢舒展,划水有力。大叔的声音越来越近,男演员回头冲大叔做出一个飞吻,然后一头扎进水中,双脚打水,两臂摆动,如浪里白条,在碧蓝色的水面划出一道白线。恰好有两只水鸟从镜头前掠过,摄影师跟着它们摇起镜头,等它们飞远,镜头又落下,男演员正从对面上岸,一切配合得刚刚好。彭雷拍着剧组所有人的反应,大家都已面露悦色,彭雷自己也是如此,这种齐力配合完成一件事儿的氛围感染了他。

导演说可以撤了,大家开始收拾东西,管委会大叔在那边被场务拦住,递烟送水,不得靠近。彭雷一直拍着,把这一幕也记录下来,直到大部队撤走——开车去对岸接男演员——还在拍。管委会大叔这时候已冲过来,无人可抓,看到彭雷还举着机器,就冲他来了,彭雷撒腿就跑。场务车按喇叭,彭雷蹿进车内,全组撤离。上了车,彭雷抱着摄像机,胸口起伏,喘息如牛,内心澎湃,知道自己也拍到了好东西。

当晚五百块钱果然喝了酒。导演对白天拍的那场戏很满意,让制片主任把管委会大叔叫来一起喝。彭雷终于找到机会问导演:戏很精彩,但没按剧本拍,能接上吗?导演喝得有点儿多,说人生哪他妈有剧本可言,这才是吸引人的地方。彭雷品着这话。导演又说,搞艺术,就是因为不满现实这套剧本才搞的。彭雷继续品,好像这两句话都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然后导演又说,创造力,能实现一切。彭雷感觉世界被劈开一个口子。

管委会大叔真来了,还带着自己炖的水库鱼,后来大家喝了远不止五百块钱的酒。这顿饭上,彭雷听说演员和导演都不拿片酬,只想拍点儿自己喜欢的东西后,更爱他们了。

后来电影顺利杀青,剧组返回北京。彭雷给他们送上火车,再回电视台开会,觉得整座楼暮气沉沉。各地电视台就是在那一时期开始走的下坡路,没有视频网站的创新能力,身居要职的老人儿只求不犯错,无心变革。彭雷越干越无聊,正好那电影的制片人入职视频网站,招募团队,彭雷在QQ群里看到,表达了想去北京跟随他开拓事业的愿望,并把给剧组拍的那个纪录片——已经在当地电视台播出,收视率很低——发给制片人。三天后,制片人打来电话,问这个纪录片有没有高清格式的,彭雷说他电脑里存了一份。制片人又问了彭雷的现状,彭雷照实说了。制片人听完说,来北京会比你现在苦,彭雷说他做好准备了,制片人说那来吧!于是彭雷跟纪录片栏目组做完工作交接,一个人去了北京。临行前,黄薇说,我舅说你如果现在离职,再回来就难了。彭雷说,我没打算回来,先去探探路,你随时来北京找我。

彭雷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顶层的单间。二十多平,没房本,是开发商在楼顶违规搭建的,房顶和墙体都薄,冬冷夏热,不带装修,水泥地面配白墙,有上一户留下的简易家具,卫生间和水房公用,房价是同位置正规房子的一半。彭雷买了新的被褥,住进去,开始了北漂生活。

当时视频网站尚处摸索阶段,鼓励网友上传自创作品,彭雷就负责审阅,把认为优秀的,放到首页或频道显要位置推荐,点击量与奖金挂钩。彭雷在此时期看到大量想象力和创造力爆棚的原创视频,他像一张贴画,粘在屏幕上,经常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这期间,他在老家参与的那个文艺电影在亚洲一个著名电影节上获了奖,彭雷现在的主管——这部电影的制片人——借势在视频网站开办了一个文艺片频道,让彭雷将他拍的纪录片分成几集传到网站。此举为网站吸引了大量文艺青年用户,导演专业的学生也把各自的短片传上来,丰富了片库,网站也因“文艺阵地”的定位脱颖而出。

电影拿奖后办了个冷餐庆功会,彭雷也去了,带着黄薇,黄薇正好请年假来北京看彭雷。彭雷跟着剧组生活过二十天,庆功会上看到很多熟人,加上自己来北京也有三个月了,能跟他们有说有笑。黄薇则无法加入,哪怕彭雷介绍了“这是我女朋友”,她也无法像其他人那样,拿起一杯酒找谁聊聊,老觉得隔着一层。彭雷也看出来,尽量陪在她身旁。黄薇知道妨碍了彭雷,便自己打车先回去了。

彭雷也没待太晚,回到住处,黄薇还没睡,披着羽绒服,一台电暖器的房间只有十几度。空调坏了,彭雷打了售后二十四小时电话,最快也要明早九点上门修理。黄薇说她不适应北京,这里的环境、人、一切。彭雷说这里有老家没有的东西,黄薇说她不觉得这些东西很重要。彭雷没反驳,他知道黄薇——也是绝大多数人——更在意的是不必为了少去一趟公用厕所还要能憋就多憋一会儿。黄薇提前订好的回程票是第二天一早的,没等到空调修好,便离开了这里。

彭雷知道黄薇不愿再来,每隔几周,他会周末回老家找黄薇见面。后来他告诉黄薇,以后周末不方便回来了,他报名了一个后期制作班,周六日都有半天课。这时候网站开始自主研发一些小片,彭雷参与了一些项目后,对自己有了认识——更适合在后期阶段为片子添砖加瓦,什么样的砖瓦很有讲究,他兴趣盎然,便上了这个进修班,学制一年。

没等到一年,黄薇给彭雷发来最后通牒,父母催她结婚,她希望彭雷进修班结业就回老家,舅舅依然可以解决他的工作。彭雷并没有近期结婚的打算,黄薇此时提出来,他觉得也不是不能结。构想是婚后两人都在北京发展,虽然他三个月的薪水才够买北京五环外一平米的房子,但是多花钱也能租个条件尚可的住处,够两人过日子的,一切设计仍以不离开北京为基础。黄薇问他北京哪儿好,他说北京可以做些不一样的东西。黄薇说,我只愿意在家。同样内容的谈话,两人进行了数次,持续半个月,最终以黄薇在QQ上删掉彭雷并不再接他电话而告终。

长痛不如短痛,彭雷失恋后——他觉得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有些矫情——很快投入到工作中,每天和人谈创作、聊思路,基本没出现影视剧中那种睹物思人独守空房夜不能寐的时刻。视频网站和影视业迎来高速发展的黄金期,给了彭雷提升个人能力和实现梦想的机会。在北京,他发现这里很多人比他还疯狂——老家人就是这样评价他的。几年后,他跟两个更不正常的人合伙注册了公司,开始了来北京之初没想过的生活。全身心投入在一件事情中,是没有现实时间感的。与此同时,黄薇在老家结婚、生孩子、离开电视台、接管舅舅公司。

现在,彭雷回来了,决定入职黄薇的公司。不是因为黄薇需要他,只是看到了新生活在向他招手。对新鲜的东西——仅就黄薇胖了的这一点儿,还有她说的那些话,以及这座近乎陌生的城市,都在彭雷面前勾勒出一个全新的世界——他一直缺乏抵抗力。

后来黄薇好像还介绍了公司现状,彭雷都没记住。这些并不重要,一旦决定投入,彭雷就会全力以赴,像他当年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

4

彭雷入职的头三个月,公司成品质量提升显著。他不光带来更专业的软件和技术,还亲自上手教授员工如何接线、绕线、收线以及保持机房线路有序并能在问题出现后及时找出故障线缆。彭雷在适当时机,买了水果随黄薇去看望了她的舅舅。彭雷仍管他叫舅舅,舅舅见到彭雷,一个劲儿点头,反复说着“好、好、好”,更丰富的词汇已无法从这位年过花甲的半身不遂患者口中讲出。二十多年前,舅舅是本市第一批开上“捷豹”的,叱咤风云。这般收场,世事无常。

寒暄完,舅舅嘴里冒出“省运会”三个字。黄薇明白,这是在问省运会项目的进展。她告诉舅舅,月底比稿。体委和宣传口给出要求是,宣传片中需呈现城市形象、市民热情、省内的体育传承,再带上名胜古迹和网红新地标,并展示非遗项目和各类民俗,跟往届差不多。黄薇团队准备的方案是将市内各地标建筑——无论古今——以AI仿真的方式组成一个“概念城”,不用写实的方式展示城市空间,这样干的好处是画面抓人,有所谓的视效感,然后将吉祥物——这届是一头鹿——身上赋予运动元素,让它带着任务逡巡在这座概念城中,途中出现民俗或美食。比如它一步从小吃街上空飞跨过去,穿越云层——其实是烧烤的烟气。每换一个主空间,吉祥物身上的运动元素随之改变,如果之前身体是一个写意的足球,当落到湖面后,身体就变成皮划艇,再起飞经过古塔时,身体又抽象成羽毛球。如此一来,可看性有了,又具商业感,官方要求也满足。那头鹿在画面上忙来忙去,任务就是去那些地标打卡盖戳,然后把集满邮戳的明信片叼给一位省籍奥运冠军,奥运冠军把明信片塞向镜头,充满整个画面,相当于投入邮箱,向大家发出邀请。片子结束。

这一方案需要强大的技术支持,正好有彭雷的发挥空间,他在北京参与过的那些项目,会让甲方相信黄薇团队能把这一方案落地,做出史上最好的省运会宣传片。听黄薇介绍完,舅舅也不知道听懂还是没听懂,依然点着头,照旧三个字,“好、好、好!”

周末,老杜约彭雷来家吃饭。俩人是一个县出来的,他比彭雷大两岁,复读两年,考上省城二类本科的影视艺术学院,和彭雷做了同学。老杜的志愿里没报这个专业——该学院是为了满足省内想学影视艺术的学生不出省就有学上的愿望而在这一年新创办的——是服从分配来的。毕业后老杜在县中学的电教中心干了两年,后来彭雷要去北京,纪录片栏目组有空岗,就把老杜介绍去了。老杜又干了两年,栏目被台里撤销,老杜就去了县电视台。现在县电视台成了县融媒体中心的一部分,老杜是中心的副主任,比过去的副台长还高半级。但老杜给自己定的极限是,最多干到主任,再往上,他肝颤,最好一辈子别出县。

老杜知道彭雷回来了,一直抽不出身,单位不是开会就是学习,周末家里也各种事儿。终于得空儿。彭雷第一次来老杜新家,县城一处高档小区的阳光大三居,一百四十多平,老杜光着膀子拿着炒勺给他开了门。才十一月初,提前十余天供暖显出这小区的高档,便宜的小区都卡着十五号给气儿。老杜家是地暖,地上摆了几个盛了水的搪瓷脸盆,不知道从哪儿淘来这种上世纪的家什。老杜说,金属盆导热快,能蒸发更多水,要不屋里太干。

客厅最显眼的是一套家庭影院,电视上方还装了投影幕,两旁是几个落地音箱,功放机、电脑点歌机一应俱全。彭雷问,添新爱好了?老杜说,乔迁之喜,朋友添置的。餐厅餐桌都挺大,凉热已经摆了六个菜,一个灶上还炒着,另一个灶咕嘟着什么肉,料放得足,浓香四溢。彭雷问,一会儿还谁来?老杜翻着锅说就咱俩。彭雷说不用弄这么多,吃不了。老杜说,菜多才有胃口。身为不再年轻的男人,他现在就剩吃这个爱好了,因而也爱弄。

老杜的老婆带着孩子去姥姥家了,晚上不回来,电话里老杜交待彭雷,到时候喝点儿。不便空手,彭雷拎了两件精酿啤酒,提前在网上订的。老杜说太见外了,彭雷说喝呗。老杜看纸箱上没一个中国字,还有夸张的怪兽图案,设计感极强,问这是什么酒。彭雷说美国精酿。老杜说,我现在只能喝“自酿”。

八道菜摆好,老杜按下桌腿上的一个开关,桌面上的玻璃圆盘竟然转起来,像到了饭馆。然后他用口杯去电视旁接“自酿”,那儿立着一个大玻璃罐,泡着蛇和一些不易辨识的动植物。老杜说今年体检尿酸太高,按方子泡了这个白酒,强身补气,问彭雷要不要也来一杯。彭雷不太敢喝这种酒,看着就好喝不了。老杜说正常的白酒也有,彭雷说他就喝自己带的吧,老杜怪不好意思的,请客还让客人喝自带的酒,给彭雷拿来一个口杯。这回彭雷提要求了,问有没有好看点儿的杯子。老杜懂彭雷的点,做事喝酒都要有态度,在有条件选择的情况下,不喝工业啤酒,精酿讲究工艺,彰显匠人精神,对器具的要求体现着对美的探求,拒绝平庸。于是翻箱倒柜,找出一个杯身都是玻璃钻石的方杯子,不知道哪儿来的。彭雷倒上酒,细腻的泡沫铺满杯口,他觉得这回对了。钻石杯和口杯在半空中相碰,两人启动。

第一杯彭雷就干了。老杜以为久别重逢,需要些仪式感,药酒也喝了一大口。很快彭雷又干了第二杯,节奏起得太猛,老杜跟不上,说别着急,慢慢来。老杜抿一口,问彭雷是从家过来的吗。他说的家,是彭雷父母家。彭雷确实刚从那儿离开,带着一肚子气来的。

彭雷父母家是个两层小楼的院子,彭雷小时候院里只有一层平房,他去北京的那些年,这片儿的平房院都盖起小二楼,他家也未能免俗。房间多了,临街那一侧的房子可以租出去做门脸房,每年干落三万。但父母不租,非得自己开个小超市,起早贪黑,每年净利两万,里外里少挣一万。彭雷今天给父母算了这笔账,不是为了让家里多收入一万块,是不想让二老太辛苦——其实父母倒也没有多老,但能享清福干吗还要受累呢?没想到他妈的回答是:你不结婚,我俩又抱不上孙子,只能给自己找事儿做。

这次从北京回来,彭雷还纳闷,母亲怎么不提这茬儿了——多年前就催逼利诱让他结婚——原来是憋在心里,现在终于爆发。彭雷说,不结婚的多了。他妈整理着货架说,你这就是去北京学的臭毛病,在北京我管不到,现在你回来了,就得过这儿的日子。彭雷知道他妈说的意思,闭口不言。他妈又说,你知道我身边的老太太都怎么说我吗?怎么说,彭雷问。我都学不出口,臊得慌,他妈说。彭雷说,那就别搭理那些无聊的人。他妈说,她们会在你路过的时候,指着你后脊梁骨说你,还故意让你听见。彭雷说,自己强大点儿,管别人说什么。他妈突然把手里的货品摔在地上说,生了你这么一个玩意儿,我强大得起来吗?当初就应该把你掐死!彭雷不知道那些老太太说了什么,能给他妈逼出这么大火气,识趣闭了嘴。他爸赶紧凑过来,冲彭雷一扬头,示意他离开。彭雷站着没动,怕自己一走,他妈没了出气口,再急火攻心。他听说过太多老年人因为气性大,一着急半身不遂的。另外他也想听听,自己的妈还能说出什么,他觉得太不了解这位生育了他的女性了。彭雷爸捡起地上塑料袋摔爆了的奥利奥,放到桌上,看样子是不想浪费,黑色饼干渣混着白色硬奶油,散了一地。通往院子的后门那儿放着椅子,彭雷退后几步,坐过去。

彭雷妈也不再拾掇货架,转身从超市前门出去了。彭雷等着他爸说点什么,什么也没等来。他知道他爸也想让他赶紧结婚生孩子,只是不会像他妈这般直给。彭雷清理了地面浊物,回到自己屋——院内二层最里面的一间,旁边那间更大的屋子当初盖的时候就当成了他的婚房——再也没出来,看着窗外的夕阳渐沉,云蒸霞蔚的天边徐徐褪成蓝墨色。后来网购啤酒送达,他拎上直接来了老杜这儿。

跟他妈掰持前,彭雷打算晚上喝完酒再回父母那院里睡一觉,明天一早坐地铁去市里上班。出门的时候改了主意,如果老杜不留宿,他就直接打车回市里自己的公寓。来的路上,这事儿还在心里打转,喟叹摊上这么个妈。转念又想,也有值得欣慰的地方,这妈还有打理小超市的力气和带孙子的强烈愿望,说明身体尚可,总比黄薇舅舅那样好。这么一想,也宽心了。

听彭雷诉完苦,老杜笑笑,说每次我从你家小超市门前路过,都低头或到马路对面走,怕你妈叫住我,唠叨你不结婚的事儿——今年腊月我带着闺女逛大集的时候碰到你妈,她问我闺女有没有十八了,还说再过几年都该结婚了,其实才十三,就是个儿长得高点儿——你妈说我都快有女婿了,她还没娶儿媳妇。

疯老太太,彭雷喝了一口酒说。老杜说,娶妻生子也确实是人类在这岁数应该干的事儿——你不会对女的没兴趣吧?彭雷说,你认为我和黄薇那几年干什么呢?那你现在对女的还有兴趣吗?老杜问。彭雷说,有呀,我也是男的。那干吗不找一个?老杜说。彭雷说,也找,找完麻烦大于乐趣,又得分。老杜说,那还是兴趣不大。可能干别的事儿兴趣更大吧,彭雷端起杯子,两人又浅碰一下。

还是没碰到合适的,彭雷拿起老杜卤的鸡爪啃起来。老杜喝酒上脸,已经红到脖子,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给你介绍个本地姑娘,见见?去厨房拿来手机,坐下开始翻找。彭雷说,你是不是早有预谋?老杜说,绝对没有,说到这了,临时起意,看看你俩有没有缘分。彭雷按住老杜的手机说,先说说她什么情况。老杜说,比我小一轮,比你小十岁,在我们融媒体中心人力部,也是咱们县的。老杜抽出手机,继续找。也二十五了,为什么没男朋友,长得怎么样?彭雷问。八十分吧,追她的男的不少,我们中心就俩,她都没看上,要求高,老杜调出照片给彭雷看。彭雷扫了一眼,又拿过手机细看,八十分给高了,七十分还是有的,问老杜,要求高你干吗还给我介绍?老杜说,你在北京待过,兴许合她意。当年就是黄薇追的彭雷,他有点儿歪才,在编导班比较抢眼。老杜是班长,和彭雷一个宿舍,黄薇就让老杜问彭雷,晚上能不能和他一起上自习,两人就这么好上了。

老杜给那姑娘发了微信,边发边笑。彭雷问,笑什么?老杜放下手机,笑意未泯,说没什么,等着吧,二十分钟就到。彭雷说,你让她来她就来呀?老杜说,我毕竟是个领导,而且这儿还有饭吃,她家也催她结婚。老杜起身去拿碗筷。彭雷集中桌上餐盘,给桌边腾出一片空地儿。

餐具拿来,摆好,老杜突然问彭雷,黄薇那儿给你开得多吗?彭雷说,你是替那姑娘问吗?也替我自己问,老杜说。彭雷说,干吗,你也想来吗?老杜说,我去不了,我是事业编,现在入编多难,我打算在这儿干到退休。我是希望你能多挣点儿,好好搞搞经济建设,买个大房子,把婚结了,再晃就四十了。

彭雷听得出老杜的语重心长。身为老大哥,老杜也确实心疼彭雷。那年老杜去北京玩,就住在彭雷跟人合租的房子里——是彭雷在北京的第三个住处——睡他那屋,彭雷睡客厅。那时候,包括现在,彭雷都对吃没什么讲究,去北京的头两年,他经常超市里买俩奥尔良包子,再配一杯关东煮,五分钟解决一顿饭,然后一头扎进机房。他享受的是思维的乐趣,做片子使他快乐。就是那次,老杜看明白黄薇确实和彭雷走不到一起,临离开北京前,他下厨给彭雷炖了一锅牛肉。

老杜接着说,头两天开广电会的时候,碰见黄薇了,开完会俩人一起吃的饭。彭雷听出老杜后面有话要说,点点头,等着。老杜没说。彭雷喝了一口啤酒,就自己说:所以你约了我?老杜说也不是,早就想跟你喝酒了。彭雷说,黄薇让你跟我说什么?老杜说,提案的事儿我听说了,她那么做,我理解,你,我也理解。彭雷说,所以呢?老杜说,过去的就过去,往前看,入乡随俗,后面还得继续处。老杜给彭雷又取来一听啤酒,说,现在这样不挺好吗,有钱挣,喝着外国啤酒,有什么牢骚你就在我这吐,别憋着,吐痛快了算,别影响工作。老杜拽掉拉环,啤酒罐推到彭雷面前。彭雷说,我没牢骚。老杜听得出,事儿在彭雷心里还没过去。

原来,省运会宣传片提案前,彭雷有了新灵感。周末早上遛公园,看到有个大爷在单杠上展示单臂一百八十度绕环,引得路人围观。彭雷也被吸引,拍了几段视频。随后另一个尚不能称为大爷的中年人出场,一蹿,竟然将身体横过来,双臂握住立着的那根铁杠,静置数秒。尔后,又一个精瘦的大爷上杠,表演的是两根手指握杠的引体向上。彭雷突然想到日常中抽不冷就能看到具备特殊运动才华的常人,继而想到应该让省运会的宣传片生动起来。他找黄薇商量新方案,想以这些现实生活中的运动者作为主要拍摄对象,除了玩单杠的这些人,通过视频平台能找到五花八门的运动神人,凑一起,实拍他们,然后通过后期合成,把他们散布在之前方案的各个场景中,构成一种运动气氛,让那头鹿穿越这些场景,还能和他们的动作发生互动。

黄薇听完问这样做的好处是什么,彭雷说之前的方案只有技术,没魂儿,有了这些人就有了主题:创造新的可能。可以理解为创下新的纪录,暗合“更高、更快、更强”的奥林匹克精神;也可理解为让体育精神渗透到日常,对创造美好生活抱以热情。当下生活烦冗,用画面中脱离地心引力的动作美学,使人低萎的精神飞扬起来——那些来自平凡人的、不经伪造的、又充满激情的动作,展现着原始的生命力。如果之前的方案六十分,加上这些能到八十分。

黄薇认为有一定风险。彭雷问何在,黄薇说公司没做过这种调性的东西,换风格就是风险。彭雷说,平心而论,公司并没有风格,只是在做行活儿。黄薇怔了一下,说考虑考虑,现在变方案,时间太紧,还有两天就提案了。彭雷说仍按原计划提案,他抓紧做几张效果图,到时候现场提出即可,算plus版。

提案前一天,彭雷将效果图发给黄薇,让她放进PPT。结果提案时,彭雷没有看到。黄薇阐述完,他以为黄薇会口述补充,也没有。彭雷在一旁坐着,始终没插话,黄薇是老板,分寸他有。结束后,一出电梯,黄薇就向彭雷解释:六十分的方案够用了。彭雷说万一其他公司的点子七十分呢?黄薇说她有内部消息,前几家公司均无亮点,也就五十分。

一周后,结果公布,黄薇团队中的。然后就签合同,落地执行。彭雷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这活儿该怎么干了,当年轻同事做出视效场景问他行不行,哪儿还需要改进的时候,他看都不看,直接说,问黄总吧!此种状态持续了一周,然后就接到老杜约喝酒的电话。

现在,老杜说,你以为黄薇公司中标全靠方案?公司是他舅一杯酒一顿饭,一步一个脚印踩出来的。彭雷也干过公司,懂规矩,在北京公司业务分足够高,才扯得上规矩。两地打法完全不一样,水土不服就会难受。老杜举杯安抚,跟彭雷碰完,岔开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比画出什么说,咱们这边活着,就是在这截线段里找平衡,两边都有尽头,差不多就行。说完放下手又说,不像北京,是根儿射线,没头儿,所以累。

5

门铃响,女孩晓萌到了。黄薇的话题中断,老杜扣上一件衬衣去开门。迎进屋后问晓萌怎么来的,晓萌说正好和朋友在旁边商场看完电影,溜达过来的。是跟同事吗?老杜问,问完看了彭雷一眼。彭雷知道,这是老杜在替他问。晓萌说跟高中同学一起,闺蜜。老杜笑了,晓萌一直在笑,笑起来彭雷能打七十五分。

晓萌也没跟老杜和彭雷客气,坐下便开吃。老杜摆上酒杯说,喝点儿吧?看上去平时他们一起喝过,晓萌说今天喝不了,不方便。老杜取来几种饮料,都是女儿平时喝的,让晓萌自选。晓萌选了营养快线,用它和老杜彭雷碰杯。老杜给两人做了介绍,并替两人讲了各自人生的高光时刻,气氛欢快而温暖,副主任和班长的光辉一直在老杜身上闪动。

老杜说话的时候,晓萌脸上始终带笑,不是连心的那种。彭雷能看出,是一种肌肉习惯的笑。她会让老杜觉得择偶标准高,原因可能有二:一是真的高,深藏不露,笑是对当下的否定,全看不上;二是未必多高,只是不知道找什么样的,靠笑遮盖自己的迷茫。择偶彭雷不会选她,因而没有表示出过多热情,姑娘可能也有此种感受,表现大致和彭雷一样,完全靠老杜一人撑起全场。当面颊红润的老杜起身打开客厅那套视听设备,提议唱K的时候,貌似局外人的彭雷和晓萌也都没有拒绝,反而配合地坐到沙发,似乎在成全老杜上两人达成某种默契——不能辜负主人和主任的好意。

老杜身先士卒,点了《水手》,这是他逢K必点曲目。前奏响起的时候,老杜让晓萌和彭雷别闲着,抓紧点歌。彭雷坐着没动,让晓萌先点,晓萌说您唱什么,我替您点上。彭雷说,我也不知道唱什么,一会儿再说。晓萌先去点了。

进入正歌,老杜亮嗓开唱。这歌彭雷听老杜唱了没二十也有十五遍了,此次再听,尤其看到歌词以砖头大小一行行投在幕布上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一截要做成糖葫芦的山药,被这些文字从头到脚穿透了:“年少的我喜欢一个人在海边,卷起裤管光着脚丫踩在沙滩上,总是一副弱不禁风孬种的样子,在受人欺负的时候总是听见水手说,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听着听着,彭雷起身去了卫生间,眼睛已像蘸满墨汁的笔头,怕人看到。走路都不敢太快,担心甩出液体。在卫生间缓了会儿,听到外面换成晓萌唱,是一首他没听过的歌,从曲风到伴奏,都不熟悉。彭雷在卫生间给老杜发信息,说差不多了,打算一会儿就走。本来计划着能住就住老杜这儿,但现在他觉得这一晚此后的时间需要一个人待着了。老杜回信息:没相上?彭雷说,没往那儿想。老杜说,你送她回家吧?彭雷说,可以。又补充了几字:出于礼貌。

发完信息彭雷从卫生间出来,老杜招呼彭雷:“该你唱了!”像才发现彭雷走开一样。彭雷点了首《干杯,朋友》,问晓萌听过吗,晓萌笑着摇头。彭雷自嘲,说自己和老杜一样,只会老歌,这歌发行的时候晓萌应该还在上幼儿园。老杜说,幼儿园不让喝酒,没听过就对了。晓萌还是一直笑。

彭雷唱起来。唱到“朋友你今天就要远走,干了这杯酒,天空是蔚蓝的自由,你渴望着拥有……”的时候,老杜拿过两人的酒,跟彭雷干了一杯。然后借着酒劲儿,把手搭在彭雷的肩膀上,一直没挪开。

曲毕,彭雷起身,说杯也干了,该走了,并客气着让晓萌留下再唱会儿。晓萌说她也走,要帮杜主任收拾了桌子再走。老杜说可不用,走你们的。两人便一起下了楼。

等电梯的时候,彭雷打车,问晓萌住哪儿,先送她。她不用,自己打。晓萌的车先到了,客气地说以后多向彭老师学习,然后上了车。彭雷的车迟迟没来,他也不急,站在路边点上一根烟。这时想到,打车软件虽然点开了,没输入目的地,订单没有发出。初冬夜晚清冽,风吹到脸上,酒劲促发,开始上头。

看到经过的出租车,彭雷伸手拦下。上车后司机问去哪儿,彭雷说去能坐会儿的地方。司机说具体点儿,彭雷说就是关门晚,能喝点儿东西的地方。司机问,酒吧?彭雷说有livehouse吗,酒刚喝完,不喝了,就想散散酒,喝个柠檬水什么的。司机没听懂彭雷说的是什么地方,直接说,要不然拉你去洗浴吧?彭雷说也行,找个能过夜的浴场。司机问带服务吗?彭雷说不用,肃静的,蒸蒸,醒醒酒,明早好上班。

司机拉来的浴池是彭雷想去的那种。休息大厅黑着灯,仅有的几个人也安安静静,不是睡着,就是躺着刷手机。进入浴室,池中无人,只有一个人在一旁淋浴。池面平静,映着房顶的光,显得水色清亮。彭雷试试水温,走入池中,一点点将自己没下去。舒适感浸透全身,他闭上眼睛,脸慢慢潜进水里。

彭雷爱在水里看水下有什么。他睁开眼,希望看到鱼虾,并从池底摸出个蚌,但不可能。他并不喜欢这种安全、舒适,清可见底的感觉,想起小时候常去的那条山脚下的河沟。夏天雨后上游水库泄水,河沟变宽,看不到底,有些地方形成漩涡,河水在那里打转,不知下面有什么。他常常看着那些漩涡发呆,想入非非。

现在清可见底的一池碧水使彭雷有些犯困,他冲了淋浴,没再去蒸,直接到大厅睡觉了。半梦半醒间,一段旋律总在脑子里打转:“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6

城运会项目的庆功饭是在刘征餐馆吃的。这是刘征开过的第五家餐馆,略逊于前妻和前女友的数量之和,“7号窗口”来了。老杜带着老婆也从县里赶过来,知道要喝酒,老婆回去时当司机。

饭局是黄薇张罗的,省运会项目交活儿了,参与的七个员工都来了。黄薇把这顿饭安排在刘征的餐馆,目的有三:一感谢刘征搭桥,让彭雷来到她的公司;二是彭雷回来半年多了,还没和其他老同学聚过——也叫了其他同学,有的出差,有的安排别的事儿了,赶不过来——正好借此机会,让老同学知道他回来了(能弱化因北京公司倒闭才回来发展的事实);三才是庆功。良苦用心,彭雷都懂。本来黄薇还说要不改天,找那几个同学也不忙的时间,人多热闹。彭雷觉得不必,庆功就得趁热乎劲儿。

刘征的餐馆是吃烤羊烤蚝的。包间里一张大圆桌,掏空的桌心放着烧烤架,烤完的全羊所剩无几,每人面前的餐盘里也摞满生蚝壳,刘征招呼服务给换换盘。黄薇公司的几个小年轻已经吃不动了,有的在玩手机,有的在有一搭无一搭听刘征他们聊天。犒赏小年轻的任务已经完成,黄薇让他们可以先走。一个小年轻站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站起来,顺势就走了。年轻人有他们的世界。

彭雷也站起身,说送送他们。年轻人们说不用,您坐您的。彭雷说正好我出去抽根烟。今天大家都去外面抽的烟,“7号窗口”已有身孕,烤炉用的是无烟碳。

屋里剩下黄薇刘征老杜,和“7号窗口”以及老杜老婆。过了一会儿,彭雷回来。在座的人都看着他笑。

“笑什么?”彭雷问。

“我赌你刚才出去肯定撒野尿了。”刘征很是得意。

“为什么这么说?”彭雷坐下问。

“你喜欢没有边界的感觉,连尿尿都是,尤其喝多以后。”刘征说。喝到这会儿,顾忌全无。

彭雷倒上一杯啤酒,和刘征碰:“说中了。”

在座的人也笑着一起举杯。喜事特殊,老杜破例,跟着一起啤酒。

喝完,彭雷问刘征:“你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吗?”

“再来一瓶?”

“又说对了。”

黄薇鼓掌。刘征起身去拿酒,拎来四瓶,摆在桌上,逐一启开。

彭雷拿过一瓶,给喝着酒的都倒上,然后举起杯,众人也跟着举杯。彭雷没着急碰,突然说:“我可能要回北京了。”

黄薇举着杯子的手往下沉了一寸。

“什么意思,那边有没办完的事儿?”刘征也听出味道不对。

“那里更适合我。”彭雷说。

说完,彭雷心头轻了很多,干了杯中酒。虽然去撒了野尿,但他没喝多,只是微醺,特意选择酒后、人多、黄薇也在的时刻说这事,避开直接和她说的尴尬。

“找到新差事了?”刘征还举着杯子。

“没有。”彭雷又给自己倒上,“去了再说。”

“那何苦呢,黄薇也不少给你开,还稳定。”刘征放下杯子,酒没喝,“现在找工作这么难,你也不年轻了,到了北京还得租房,咱们这儿生活成本低,每年都能攒点儿钱,踏踏实实在家当中产不香吗?”

“香,但我还是得去。”

“一切顺利。”黄薇也把举着的杯子喝光,之前每次碰杯只抿一口。

“以后有能帮上忙的地方,尽管找我,义不容辞。”彭雷陪了一杯。

“不好意思,省运会这事儿让你失望了。”黄薇又给彭雷和自己倒上酒。

老杜和刘征还举着杯子,互相看了看,悄声喝了一口。

“是我让你失望了。”彭雷低着头,没往黄薇那边看。

黄薇看着彭雷问:“哪天走?”

“告诉完你们,就随时了,也许明天。”彭雷自己喝了一口酒。

“买票了吗?”刘征给彭雷杯里蓄满。

“票有的是,我经常看。”彭雷点开手机,轻车熟路进入售票页,展示给众人,果然明天有票的车次还不少。

“那就喝吧!”刘征给杯里没酒的都倒上,“你不会真明天走吧——走不走的,今天先喝痛快了。”

老杜突然说:“我有一个理想,你们猜是什么?”

老婆插话说:“赶紧说,都喝酒了,别费大家脑子。”

“我想当彭雷肚子里的蛔虫。”老杜把酒杯一蹲。

“真恶心,吃饭呢!”老婆直皱眉。

“我就想知道知道他脑袋里装的啥,我觉得我脑袋里的东西没意思。”老杜喝掉杯里的酒,又重重放下杯子,“但是我又不想委屈自己,他吃得太差,肚子里没油水,我嘴馋。”

只有“7号窗口”笑了。刘征看她一眼,她回看刘征一眼,纳闷为什么没人笑,随后也不笑了。

老婆拉老杜,示意他喝多了。她把自己的矿泉水递给老杜,挪开他面前的酒杯。

“人就得寻找自己的价值,所以,我爱逛菜市场!”老杜扒拉开老婆的矿泉水瓶子,重新举起自己的酒杯,发现还空着,对着空中喊道:“倒酒!”

第二天,喝了酒的这些人里,刘征认为自己是起床最早的,他需要送“7号窗口”上班。酒劲未褪,把“7号窗口”送到7号窗口后,他突然想到彭雷,昨晚他喝多了——倒没断篇呕吐——但肯定是多了。怕影响彭雷睡觉,刘征给他发了个信息,问没事儿吧?

没想到彭雷秒回,说没事儿。刘征问怎么起这么早,彭雷说没睡。刘征拨过去电话,想问问彭雷怎么了,没想到从电话里听到火车站的广播。彭雷买了最早一班去北京的票,广播现在开始检票了。

“一路顺风吧,有事儿打电话,随时!”刘征说。

“好。”彭雷说。

然后两人挂了电话。

列车启动的一瞬间,彭雷感到自己的内脏也跟着动起来,酒醒了很多,他觉得可以踏实睡一觉了。闭眼之前,给黄薇留言:后会有期。

黄薇第一时间看到微信。她不会再有彭雷第一次离开后的那种要死要活,那时候她搞不懂世界上为什么有人可以包括爱情在内什么都不要了,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过苦日子。现在她明白——后来看了他做的那个纪录片——这才是他。斟酌半天,黄薇给彭雷回了三个太阳笑脸。他又回了一个拥抱的表情,然后放心闭上眼。

几个小时后,列车将驶达终点,那时候睁开眼,就会来到一个新的世界——或者说是原来的世界。那里有熟悉的地铁通道味道和习惯了的路人密度,以及上千万个怀揣在每个人心中的无形梦想。它们让这座城市饱胀,历久弥新。彭雷知道,这座城市的方方面面都有“虚”的成分,无异于抠绿后做上去的特效,这样才有模有样,正因为它“虚”,人和城才都需要。与此同时冒出来的另一种感觉,则是拨云见日,去掉装饰被还原出来的——自己像被击飞的台球又被捡回到球桌。

本文刊登于《上海文学》2025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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