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啸台,遥远的绝响
作者 常华
发表于 2025年5月

将郁积心中的苦闷化作一声声响遏行云的长啸,戴着镣铐行走的阮籍,选择一种特殊的方式释放自己。

《说文解字》云,“啸”,吹声也,即撮口为声,说得更通俗些,就是吹口哨,而在西晋文人成公绥看来,所谓的“啸”,当是“动唇有曲,发口成音,触类感物,因歌随吟”。这种技艺在汉魏之际颇受贵族士人欢迎,据说诸葛亮、曹植等人都是吹口哨的好手,一有闲暇,便会“坐啸”终日。阮籍生活在战争频仍的魏晋乱世,年幼时父亲阮瑀(建安七子之一)就已离世,但他却继承了父亲工于诗文、长于书札的文学基因。少年时期的阮籍不仅是一个挥斥方遒的书生,更是吹指为歌的剑客,“少年学击剑,妙伎过曲城。英风截云霓,超世发奇声”(《咏怀·其六十一》)。阮籍颇擅啸,登临高台,长啸一声,便可声传百步,我们可以想见,在那个烽烟四起的年代,高台上的倜傥少年在悠远的啸声中传递着怎样一份血气方刚、积极用世的激情。

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

驱车远行役,受命念自忘。

良弓挟乌号,明甲有精光。

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

岂为全躯士,效命争战场。

忠为百世荣,义使令名彰。

垂声谢后世,气节故有常。

—阮籍《咏怀·其三十九》

这首《咏怀》诗,是阮籍青年时代的济世之作。彼时的阮籍雄姿英发,渴望以儒家的“立德、立功、立言”思想,建立一个“尊卑有分,长幼有序”的安定社会,也希望以自己的一颗拳拳报国之心建功立业,在仕途上有所成就。

然而,纷乱的世道却一次次地浇灭阮籍心中的激情。当三国对峙的烽烟渐渐消散,人们发现,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参与逐鹿的魏蜀吴三方都没有成为最后的赢家,当刚愎自用、有勇乏谋的曹爽兄弟在那场精心设计的高平陵事件中集体殒命,司马氏集团已经将曹魏江山插遍了晋的旌旗。正始七年(246),大将军曹爽用何晏、邓飏之谋,迁太后于永宁宫,专擅朝政,多树朋党。司马懿称病辞朝,却暗度陈仓,先后将其二子—司马师和司马昭安插为中护军和散骑常侍,只等伺机诛杀曹爽。正始十年(249)正月,少帝曹芳谒高平陵(明帝陵),大将军曹爽与弟中领军曹羲、武卫将军曹训、散骑常侍曹彦一起扈从出城。司马懿眼见时机已到,速以皇太后令闭堵城门,并出兵占领曹爽、曹羲军营。失算的曹爽忽然发现自己被佯病的司马懿断了退路,长叹一声道“我亦不失作富家翁”,遂投刀于地。可心机深厚的司马懿岂能容他,随着曹爽兄弟及其党羽被以大逆不道之罪俱夷三族,曹魏政权已然变天易主。

司马氏专权后,一方面废立皇帝,屠戮异己,一方面则开始粉饰太平,拉拢士人,尤其是随着司马懿、司马师相继病死,司马昭专擅国政之后,掀起一场场腥风血雨,许多有节操的士人由于不愿与之同流合污,要么被夷灭三族,要么被掘墓焚尸,一时间,哀鸿遍野。心向曹魏政权的阮籍既不愿投靠新兴的司马氏集团,又要保全性命于乱世,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在这样的背景下,曾经以鸿鹄自期的阮籍写出了一篇迥异于青年时代的《鸠赋》:

伊嘉年之茂惠,洪肇恍惚以发蒙。有期缘之奇鸟,以鸣鸠之攸同。翔雕木以胎隅,寄增巢于裔松。噏云雾以消息,游朝阳以相从。旷逾旬而育类,嘉七子之修容。始戢翼而树羽,遭金风之萧瑟。既颠覆而靡救,又振落而莫弼。陵桓山以徘徊,临旧乡而思入。扬哀鸣以相送,悲一往而不集。终飘摇以流离,伤弱子之悼栗。……值狂犬之暴怒,加楚害于微躯。欲残没以麋灭,遂捐弃而沦胥。嗟薄贱之可悼,岂有忘于须臾。……

在这篇《鸠赋》中,我们看到的是筑巢于松的鸠一家的惨境,本来育有七子的鸠还过着噏云雾、游朝阳的生活,不想秋风骤起,瞬间巢倾子散,幸而有君子加以收养,居以华屋,才免受冻馁之苦,谁知好景不长,最后还是被狂犬扑杀。在这篇极具隐喻性质的大赋中,阮籍表达的是如履薄冰的危机感,发出的是兔死狐悲的忧生之叹。

在这样一种压抑的语境中,阮籍再次仰天长啸,但彼时的长啸,已经没有了当年激昂奋进的力量,而是平添了一份报国无门的浩叹。“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站在当年楚汉相争的鸿门,阮籍悲凉的啸声穿云破雾,直抵历史深处;在漫无目的地驱车远行中,阮籍从不带上马鞭,当实在无路可走,阮籍往往是长啸一声,“恸哭而返”;还是阮籍,在听说老母去世的消息时,一直等到和人对弈结束,方才仰天长啸,呕血数升。存在于诸多野史中的阮籍,是一个士人中的异类,他划破时空的每一次长啸都被一些正统文人打上了荒谬怪诞的烙印,但是,又有谁真正知道,在那个晦暗的时代,阮籍的长啸是多么孤独而苍凉!他的数百步之啸,是对司马氏所谓以“礼孝”治天下的愤懑揶揄,是对不顾廉耻、贪婪残暴的政治空气的另类抨击。“人民被害嚼啮,禽性兽情”“人民狼风豺气,盩电无厚”,正是于长啸之中,阮籍才能一吐胸中块垒,而也正是于长啸之中,阮籍完成了思想的嬗变。史载,阮籍曾于苏门山遇到名士孙登,与其谈长生、道气之术,孙登未答一字。阮籍无奈,遂长啸而去,不想刚走至山腰,山谷间却回响起悠扬的口哨声。阮籍抬眼望去,正是孙登在山顶长啸不已,其声似鸾凤,一时间山谷震荡,禽鸟忘飞。听了孙登之啸,阮籍顿悟,下山之后,一篇脍炙人口的《大人先生传》随之呼啸而出!

天下之贵,莫贵于君子。服有常色,貌有常则,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立则磬折,拱若抱鼓。动静有节,趋步商羽。进退周旋,咸有规矩。……今汝造音以乱声,作色以诡形,外易其貌,内隐其情。怀欲以求多,诈伪以要名;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束缚下民。欺愚诳拙,藏智自神。强者睽眠而凌暴,弱者憔悴而事人。假廉而成贪,内险而外仁,罪至不悔过,幸遇则自矜。驰此以奏除,故循滞而不振。……此非汝君子之为乎?汝君子之礼法,诚天下残贼、乱危、死亡之术耳!而乃目以为美行不易之道,不亦过乎!……

在这篇《大人先生传》中,我们看到的阮籍,已然将长啸变成了声色俱厉的文字,在这些冒着火焰的文字中,阮籍彻底撕去了这些“君子”—所谓“礼法之士”的伪装,他们的争名逐利,引发的是“上下相残”,造成的是“亡国戮君溃败之祸”,也酿成了“天下残贼、乱危、死亡”的根源!一篇洋洋洒洒五千余字的《大人先生传》,奠定的是阮籍的魏晋文人地位,更张扬起阮籍不媚权贵的魏晋风骨!

如果说“啸”是阮籍刺向阴霾的无言的枪,那么酒则是阮籍逃遁世事驱害避祸的墙。《世说新语·任诞》载:“(阮籍)闻步兵厨中有酒三百石,忻然求为校尉。”而在《晋书·阮籍传》中则有一个故事与之相对:“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钟会教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为了区区三百石酒,阮籍可以屈节接受一个校尉小官,而面对在许多人看来是莫大荣幸的皇帝的求婚,阮籍却如避瘟神,大醉六十日。酒,让他和司马氏集团之间划开了一道拒绝弥合的鸿沟,烂醉如泥的阮籍,实际在保持着一份不入浊流的清醒。

其实,无论是长啸还是宿醉,阮籍并不形单影只,青翠欲滴的篁竹隔绝着一个躁动的时代,而悠扬的琴声、清远的啸声以及沁人的酒香却从幽深的竹林中漾溢出来,这是一个在压抑的空间之外相对自由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阮籍和嵇康、向秀、山涛等七人一起,吹指为曲,肆意酣饮,这个被人们称为“竹林七贤”的群体与其说是一群活跃在中国历史上的著名隐士,莫如说是一群魏晋时代最痛苦最彷徨的斗士。当七种痛苦叠加在一起,每个人心中的痛苦就承担了七倍,当七种迷惘混沌于同一片竹林,每个人都无法找到前行的方向。

终于,在新兴政权的高压之下,长啸为歌、酣饮达旦的竹林七贤开始分化了。山涛在名利的诱惑下,最终弃友而去,投奔了司马氏集团;向秀在当权者的威吓下,虽不情愿,但也远离了竹林;而擅工琴瑟的嵇康由于和司马氏的决绝态度,最终被弃首东市,临刑前的那曲《广陵散》,成为一声遗憾的绝响。“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咏怀·其十七》)擎一坛烈酒,阮籍再次走进那片曾经超拔世间的竹林,吹指长啸一声,不见友人,只闻风声。

阮籍最后死在一篇被时人惊为“神笔”的美文上。就在嵇康被杀的景元四年(263),司马昭编导了天子加封其为晋公,他力辞,众人劝进“乃受命”的闹剧(《晋书·文帝纪》)。而在这出闹剧中,阮籍充当了一个令他羞愤难当的角色,那就是要违心地写一篇《劝进文》。在司马昭看来,找一个拒不和司马氏集团合作的士人来写这篇文章最合适不过,试想,连清高的文学领袖都唱起赞歌了,天下士子们还有何话可说?阮籍当然是借酒固辞,但这一回,司马昭派了专人守候,一直到他酒醒。一边是屠刀,一边是笔墨,当阮籍用屠刀割破手指,挥笔一蹴而就那篇流光溢彩的《劝进文》,阮籍,已经弄哑了自己的咽喉,再也无法发出传达百步的长啸。“临沧海而谢文伯,登箕山而揖许由,岂不盛哉!至公至平,谁与为邻!何必勤勤小让也哉!”(《劝进文》)在写就这篇违心的文字后不久,阮籍便闭口封笔,恹恹而终。

在今天的河南省开封市尉氏县,我们仍能看到那座当年阮籍登临长啸的“啸台”。据说这座啸台上曾有过一座亭子,由于岁月的漫漶和战火的摧残,如今,这座啸台已经只剩下一层层苍黄的夯土,但石阶两侧分立的历代名家游啸台的诗词碑刻却提醒着游人们,这里曾有一位苦闷而又疏狂的魏晋士人登台长啸。而在夯土堆上伫立良久,你的耳畔便会有一阵悠远的啸声划空而来,这是飘荡了一千七百多年的声音,至今听来,仍很清晰。

本文刊登于《古典文学知识》2025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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