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二二年十月十三日,我父亲去世,我和家人站在医院地下室的太平间里,茫然失措。父亲的遗体就在身边,白布盖着,温度还在,出现一个所谓“一条龙”业务的西装革履推销员在我身旁卖力推广,安徽口音,油头疤脸,大约这里有他们的固定联系人,所以总能第一时间来到这里。某种常年盘踞黑暗场所的人的习惯,说话非常吞吐,不直白,费力听明白了他的推销,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也还是头脑清醒地说,在上海,我们家没有多少亲戚,似乎也不用这样的服务。
灵堂怎么设,花圈怎么摆放,怎么燃放鞭炮,怎么准备豆腐宴——上海本地招待到场吊唁的亲友们的菜肴里,一定要有一道豆腐汤,孝子,也就是我,是不是要一身孝服跪倒在吊唁宾客面前,这些事关重大的丧葬礼节,在我们这个漂泊不定的家庭上,居然从没有考虑过,现在就要由这个陌生男人帮我们确定。
说来也奇怪,我从没有经历过任何一次亲人的葬礼,倒不是父母亲细心照料,让我避开了家人近亲死亡的场面,而是,就是没有。我父母和他们的父母亲,自年轻时期就彻底远离,他们从北京到湖北安陆的“五七干校”之后,基本上就很少再与家中长辈见面。那个时代的交通条件,天各一方是常事,用《红楼梦》里描写探春的偈子来说,“从此分两地,各自保平安”,是时代赋予的普遍规训。走出家乡了,就代表着你和家人的永久分离,我的父母亲那一代人,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
以至于我心目中完全没有父母上一代人的任何印象,尽管我在记事之后,也确实去过北京,见过我姥爷。
但真的没有丝毫影子。人的记忆是个奇怪的仓库,也许有淡淡的阴影存在于一些深层的神经皮质里,就像何藩拍摄的那些香港老照片里的街道,成片是灰色的,朦朦胧胧在街道上划开一些线,其实是电线投射到街道之上。就是对这些图案的散漫记忆,多年后看程耳拍摄《无名》,香港的镜头一出现,立刻反应过来是一板一眼的照搬何藩的街景。也不能算对何藩毫无记忆,甚至说,有鲜明的记忆点。
我五岁时的北京探亲之行,唯一记得的就是在北海的红墙外行走。那时候我姥爷住在什刹海附近,出门就是北海公园。我还清楚地记得,高大的墙头有白雪堆积,红与白是鲜明的视觉冲击,大概也确实难以忘怀。我母亲牵着我的手,悄声告诉我,这里不开放,江青把这里当成了私人园林。一边在雪地里行走,一边非常好奇地看那白雪之上的铁丝网,某个难以忘怀的影像。现在我都不知道这些信息是不是全盘真实的,但后来查阅报纸的时候,确实在一九七〇年代,北海的开放是断断续续的,我妈何以会这么清晰地告诉我不开放的原因,我也觉得像个梦。
姥爷家附近,就是郭沫若的住所,那时候他应该还健在,门口有卫兵把守。我妈说,这是郭沫若的家。我对拿着枪的解放军叔叔简直狂热崇拜,那是相机稀少的年代,否则会要求在门口留影。
葬礼最后是通过朋友介绍的殡仪馆安排解决的,还真是迅捷,当天下午即可帮助运到殡仪馆。办丧事一条龙的安徽小伙子看着没有油水,很快走了,而看守医院太平间的人估计也觉得我们当天就运走,没什么费用可以收取,态度非常恶劣。常年在医院最隐蔽的角落里工作的人,并没有什么日常的同情心,其实他们是正常的,每天和死亡打交道的人,过于散发同情会让他们身心疲惫,他们与所有的活人保持着某种距离,悲惨的哭声大概只是他们的日常伴奏。也许我是在最脆弱的时候,看到他们犹如看到了死神的使者,黑暗的、寒冷的,犹如走在白雾茫茫的冬日早晨,寒风吹过人间,你突然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从没有看过的黑暗的人影,不由得哆嗦。
彼此毫不相干,狭路相逢打个交道。
两个中年人,一胖一瘦,脸都黑黑的。他们对待家属有自己的默契,大概也有无数的独属于太平间的小规矩,比如如何租借推遗体的床,比如冰柜的存放费用。对于我们这些偶尔涉足的人,这些日常的规矩,却是天大的学问,试探,争执,落空,恍惚两个世界的对话。本来我倒是不在意给他们点钱,只是在心如刀绞的情况下,压根顾不上和他们的往来对答,只想快点去殡仪馆,毕竟那里才是真正的归属地点。
他们的试探落了空,倒也是给我上了一课,死亡,首先是钱的事,因为有一具尸体,要去到该去的地方,要被处理干净。处理这么大的一堆垃圾,还要和各种人大打交道,何况是个人,硕大的、逐渐冰冷的、正在消亡的人。
当然,在他们眼里也就是垃圾。
虚空里的虚空。
含着泪处理了医院的各种事宜,也算勉强经历了第一次亲人的离世。殡仪馆还是去过不少次,朋友的父母近亲,包括同事的至亲,出于礼仪都要去问候。我属于那种混迹于吊唁人群之中恨不得转身就走的类型,并不是不同情,而是完全不会处理。这种场面中的自己举止失常,话也就是嗫嚅着几句,极为大众式的安慰。
有一次参加朋友妹妹的告别仪式,是很熟悉的朋友,他的妹妹又属于大家都很乐于亲近的人,是某个医院的护士,二十八岁得了红斑狼疮,早早去世。参加的人都是满怀的伤离别,最后的时间,所有人都需要绕棺材一周,我不知道怎么就躲起来了,明明是很亲近的关系。他后来问我,你去了哪里,我也只是悄声地说对不起,对这种场面的疏离,是本能。
他们在那里,我在另一个世界里。暂时安全的、晃动着无数鲜活的生命的世界里,此刻却一下跌了进去。
父亲的葬礼上,我妈整个呆立当场,对于她,更是一场永恒的离别。他们六十多年婚姻所有的点点滴滴,都在这个瞬间彻底消亡,只能由我来安排一切。这个殡仪馆,隐藏在高速公路旁边,位于上海闵行的浦东部分,我家虽然在闵行,可是对此地完全无知,就像突然被扔进了一片大雾中的世界,现在写下来,只有凄寒的感觉,就感觉周围是一片全白,其实外面车如流水,极为日常。可能之前也曾路过,但毫无印象。
就像我日常去市中心,也要经过龙华殡仪馆,可何尝注意过里面的悲欢?其实闵行殡仪馆因为在郊区,占地不少,院落里有不少高大的松柏,何至于一片白。
高鹗续写的《红楼梦》,其实有不少名场面,大家印象深刻的部分,很多从里面来,比如黛玉焚稿,调包计,包括黛玉从傻大姐那里听到宝玉结婚的消息,跌跌撞撞回到潇湘馆的路上,一口鲜血喷出来,都来自于续作。当然后面的越剧电影,加深了这些片段的画面感,我也一直记得一个,因为偏门,少有人提及:宝玉听到黛玉去世的消息,陷入昏迷,昏沉沉中走入一片黑暗里,周围有寒冷的雾气,过一小桥,碰到一人,宝玉被问寻找何人,宝玉遂答,“姑苏林黛玉”。
看到这一段,真是伤感不已,心目中的阴间就是如此,早被高鹗写过。此时来到殡仪馆,又觉得恍惚,高速公路旁这一片安静的所在,是高鹗那段描写的世间版本。
也是彼时心境。之所以找到这里,是一个辗转介绍的刚认识的佛教徒的推荐,说是这个殡仪馆人少,当天就能接收遗体,千万不要搭理那些殡葬一条龙的人,基本就是索取各种不需要的花费。
这位佛教徒朋友是上海一个佛教助念团体的负责人,见到她面,算是我父亲死讯后的第一个安慰。一个方脸大眼睛的中年妇女,像是某类行政人员,有种利落的气息,说话清晰而果断,大约是无数次处理过这样的事情,知道该怎么办事。她也是常年和死亡打交道的人,相比起前面那几个处于黑暗的男性,她确实有某种安慰人心的气质,帮我安排得井井有条。
像进入一个古老的神殿里,那些藏在巨大神像后面的落满灰尘的婢女,职级不高,却通晓世事,引导凡人进入古老的世界,很顺水行舟般的丝滑。我一切都照她的意见,租下了一个大厅,大厅里面有几间可以休息的房间。还叫我拒绝了殡仪馆提供的冰棺,说是人刚离去,千万不要冷冻起来。用了大量花束围绕在父亲周围,一个矮小的胖脸老头,穿着滑稽宽大的西装,这衣服已经好多年没有被他穿过了。我一点都认不出来他,当然我知道那是他。
几个小时前,他还是痛苦地在吸氧的活人,我的父亲。那是疫情期间,医院的隔离政策出奇地严格,我花大力气找了人,也只获得在他身边看他死去的资格。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我糊涂地听从了朋友的建议,在他耳朵边放佛乐,大声抽噎着,说,你一路走好。事后想想,真不如握着他的手,让他安静地离开。
这样的佛教助念团体很多,我刚刚知道。他们建议老人最好在家中死亡,而在临终之前,他们就会去家庭中助念,最好能在临终前皈依,这属于他们的功德,佛教徒们的KPI。
在生命结束之后,几个人轮换念“阿弥陀佛”,要三十六个小时不休息,这也是让我们租下附带有休息房间的大厅的缘故,他们可以进房间轮流睡觉,是非常辛苦的活儿。“有人不肯的,他们要省钱,一听说租带房间的大厅要这么多钱,到现场也反悔,就不让我们念经,立马让走人了。”领头大姐有点哀怨地告诉我,然后立刻坚定地说,“你父亲有福报。”其实直接烧掉,倒是多数人的选择,很多时候她们都已经站在死者的旁边,还有被家属驱赶走的情况。
参加这个组织的人,一是虔诚的佛教徒,帮助他人走一程,是给自己积攒功德;二者,也是自己心里有苦痛而说不出来,不知道怎么就参加了这个团体,在熬夜念诵中,大约也有某种赎罪的幻觉,类似中世纪基督教的修士,使劲用荆棘抽打自己的背部。
都是最朴素的人,平凡的外表,年纪性别各异,但给我的印象,却都是灰扑扑的影子,大概也是我泪眼模糊,看人都分不清。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戴着眼镜穿着女学生运动服的家庭妇女,还有一个染了红发的大饼脸的女性,都用锐利的声音念着“阿弥陀佛”,并不是像我们常听的寺院里那种抑扬顿挫的歌声般的“南无阿弥陀佛”,而就是锐利的、中气十足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四句一轮回,不同音阶下念诵,也有一个小圆满。家属们也被要求着一起念,三十六个小时不能中断,分阶段值班。不过对于家属来说,这大概是面对突然而至的死亡最好的抵抗,持续不断地、机械地、顺利地念诵,让每个活着的人暂时觉得自己有事可做,某种凄惶中的安慰。
半夜两点钟的念诵轮到我,一遍遍念着,铿锵有力地,告诉自己,这个事情非常值得做。
接触他们一次之后,恨不得也加入这个团体,大概觉得只有如此才能让自己不痛苦,也是那时的应激反应。
当时非常感念他们,在念诵的间歇,带头的大姐询问了我的职业和收入,最后说,能不能之后来我家,看看我妈,帮助她皈依佛教。我说我们家也放了些神像,我母亲也日常会上香,当然,“没有你们虔诚,不过她早就信佛了。”大姐有点失望,又问我能不能给他们做点什么,我毫不犹豫地说,我可以参加助念,但她似乎对我的参加愿望并不在意,不知道是不是她们人数够了,她有点迟疑地对我说,要不你帮我们写点什么?语气非常犹疑,像是劝我去和居委会帮忙做个工具表格一样的口吻,在摆放了父亲遗体的大厅里,我也真没有兴趣讨论这个。
最终送走了她们一群人,之后她再没有联系我,我也松了一口气——本能的现实主义者就是我。
可能并不想和这样的团体缠在一起,还是某种细微的观察,觉得和她们本质不是一样的人。其实大家外表上也没什么区别,都是朴素的中年人,在大街上擦身而过,也不会觉得有异常。但他们似乎有某种更愿意和死亡场景打交道的气质,我并不具备这个能力,我胆怯、敏感、虚伪,不能直面死亡,哪怕是陌生人的死亡,都让我伤感,也是前面说的,一直远离殡仪馆的原因。
轮到我自己去处理一切了,短暂的三十六个小时的依靠轻易消散。我糊里糊涂被安排着买东西、订花圈之类,这些都还简单。办事员是个烫着黄色卷发的中年妇人,就像我们在菜市场常见的那种阿姨,微焦的发卷,鼓着嘴,出奇地简单利落,又有礼貌,又替你想,很多贵重的物品她们并不推荐,反而让我选择价格适中的一档,就像娱乐节目里选手的最终评分,划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永远给你取中段。骨灰盒,花圈,包括瞬间就要烧掉的棺材,都需要自己一一选定,人生中最糟糕的一次购买经历,所有人大概都无例外,为自己的亲人选择马上要销毁的物品,这是个一次性的世界。
一切都是一次性的,那些售价高昂的寿衣、棺材和花圈,都要瞬间毁灭。
我们的选择都是常人的选择,非常中庸,过程非常快,我觉得少有人会选择最昂贵的物品,比如紫檀木手工定制棺材,也不忍心选择最便宜的纸盒,至少我不会。她做出合格的安慰表情,也是职业造成的,有点哭丧的沉重的脸。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和我们同悲。如果在商场工作,她大概会是个快乐的中年妇女,一天到晚趴在隔断边上,和邻柜的服务员聊婆媳家常那种,没心没肺地过日子。
而现在,职业束缚了她,她不可能有任何笑容,在那一瞬间,她们都是非常体贴的丧事承办人。无法想象她有别的样子,这个世界和我们短暂碰撞,可是这种碰撞,谁都不希望。
我还加了一个姑娘的微信,就是她最初给我安排殡仪馆的车辆,以及租用大厅等各种事宜。但她的朋友圈出奇地干净,什么都没有。也对,总不至于分享她的日常。
殡仪馆极度紧张的那几天,我脑子里在盘算,想能不能和她说一声,帮助朋友插个队之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