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某个凌晨正在进行,春雨完全笼罩了杭州。我躲在我的玻璃屋里,听到密集的声音敲打棚顶,像来自异域的鼓声。白亮而冰冷的光线挤满了狭小的玻璃屋。我能看到落地玻璃上滑落的水珠。它们像午夜的妖怪,不规则地扭动着腰肢,恋恋不舍地向我张望,然后在灯光中怆然下坠。
我想起桃花还没有完全凋零的时候,我们去了富阳新登镇的徐玉兰旧居。旧居有些残破,如同我们过往的岁月。我能看到一些旧日子的印记,鳞次栉比地在每一个角落铺陈,比如地上的旧轮胎,那些泥土还沾在轮胎的橡胶齿印上,像一块亲切的胎记。比如墙上的一张年画,或者一些听得见故事的荒草……我站在院子里,突然有一个念头,如果我能长成一棵院里的枣树倒也好的,可以站在院里那张石条几边上作长久的沉思。那石条几上有许多盆绿意各一的植物,很葱茏的样子。当然,如果我是树,我也可以怀想徐玉兰的少年辰光,她有没有扎着马尾辫?是怎样在这旧居里进进出出?她的少年和任何人的少年大抵相同,走路一步一颠,额头光洁,眼神明亮。光阴像白练一样,唰地一下飞过去一丈。
我总是觉得我的耳边一直是有声音的,有时候我怀疑这是一种病症。在我心里,这种曾经被称为“的笃班”发出的声音,有一个美好的名字:越剧。
一九三三年的新登镇,会是怎样的一种气象?徐玉兰在她十二岁的某一天,我们假定是初夏,她穿过了十分江南的长街,出现在东安舞台的科班。戏班主海胖天(我们假定他叫海胖天)正在吃一泡水烟,卟卟的声音里他大概抬起了眼泡肿胀的眼睛,很久以后才笑了一下说,留下。从此她有了一个文戏师父俞传海,一个武戏师父是徽班文武老生袁世昌。我对“师傅”一词一直心生敬意,可以相见在那个年代,十二岁的徐玉兰一定是被他们罩着的孩子。徐玉兰在这个科班里,学过长腿短打和大小花脸等基本功,也能从三张半高的桌子上像鹞子一样翻下来。一九三三年开始,徐玉兰就知道唱戏一定是她的饭碗,这辈子她注定就是戏里戏外的人。接着在戏台上,她是赵云,也是武松,当然有时候也是关胜。她是戏剧台本中远去的背影。这一年的年底,她随科班来到了上海,在南阳桥斜乐茶楼,徐玉兰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在此后的无数岁月里,徐玉兰在上海这座城市中进进出出,像推开一扇篱笆。
一九四一年在上海老闸戏院,徐玉兰和施银花搭档,从此改演小生。小生是什么?小生就是比较年轻的男性角色,我们老家诸暨称之为后生哥。在我想象中,小生总是俊朗的,徐玉兰最年轻的时光,也是俊朗得一塌糊涂。一九四一年,于徐玉兰的一生而言,是她最美好的时光。她长得像一棵露水的胡葱,有香气,有野味,有勃勃的生机……
一九四一年,上海被日军侵占,战火的气息在空气里略有回荡,有些火药味埋进泥土已经四年。一个俊朗的小生,彳亍在上海的街头。初夏的风呼啸、激荡,得意洋洋,吹起街头的招牌布幡,吹起她棉布衣的一角,把她排戏时那么年轻的声音,吹得像蒲公英一样随风飘荡。
那么多次提起初夏,是认为初夏是一个美好的季节。如果你是田野,那么麦子在你怀里成熟了,泥土祼露皮肤发出深黑色的腥味。如果你是姑娘,那么你正在翻箱倒柜寻找去年穿过的长裙。如果你是小伙子,你该穿上白色短袖,露出有力而结实的胳膊了。而如果你是一种声音,一定会在渐暖的天空里,恣意招摇和飘荡,像江南随处可见的布幡。
我想我是爱初夏的,也爱初夏里一切的声音。
徐玉兰在一九四七年组建了玉兰剧团,解放战争时期,她又和越剧十姐妹义演《山河恋》,希望中国人不要打中国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