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母女
作者 吴浩然
发表于 2025年6月

妈妈做的菜都是家常菜。妈妈的老家六安市霍山县位于鄂皖交界处,家常菜综合了两地口味,以红烧、小炒为主,鲜香微咸,口味适中。妈妈的厨艺主要是家传,时而向他人学习新菜式,淬以不断练习的日常。与其他事相比,她只在做饭上略用心力,但她天性聪慧,始终在水准之上。

我是吃妈妈的饭最多的人,还在她肚子里就依赖她的饮食。出生以后,我用婴童的双眼捕捉她做饭的背影,以此为世界的圆心。三十余年,妈妈在各种厨房里用各式炊具有条不紊地做菜,柴火灶、蜂窝煤炉、煤气灶、电磁炉,甚至靠一只酒精炉也可以变出一餐。她切切煮煮的身影由瘦变胖,又由胖变瘦。最后她只在我的梦境中做饭,我知道那是她,但看不清她的面孔,也闻不到饭菜的香味。

妈妈的青年时代住在市郊家属院,厨房是一间十平米左右的小平房。没有自来水,墙角砌了一立方大小的水池,定期抽水储水。操作台也是用砖块水泥砌成。煤气灶和煤炉一起使用。窗下靠墙摆一只正方形小木桌,是妈妈的嫁妆,姥爷手制。桌体敦厚结实,棕红色漆面在多次擦洗后掉落了许多,但并不影响使用。堂屋另外有大桌,但仅有来客时才摆开。我坐在小方桌边吞吃掉整个童年。

小学时我好像从没有饿肚的困扰。学校和家属院只隔一条马路,放了学我走几步便回到家,把书包一甩,立刻跑进厨房里看妈妈在做什么。几乎每天都有硬菜:猪的不同部位,整只鸡或鸭,满满地烧上一瓷盆;六安白鹅出名,有段时间能买到新鲜硕大且便宜的鹅翅膀,两三根就能切出一大盘;还有鲢鱼、草鱼、泥鳅、黄鳝等水产,交替出现。春秋两季,我们靠窗吃饭,两三道菜,一人一边正好。夏季天热,家属院的住户都将小桌端到门外树荫下吃饭,能看见每家的菜式。在邻居拿汆肉汤当荤菜的时候,我家堆成小山的红烧鸡着实引人注目。我大口吃肉,再尝两口爸爸的啤酒,长得匀称健壮,很少生病。

吃得好不是因为富裕,是妈妈精打细算,花钱于刀刃,整理出稳妥饮食。有一年奶奶到我家来,妈妈做红烧猪蹄招待。饭后妈妈见啃完的骨头还有不少骨髓与胶质,就把骨头收集起来,用热水洗净,重新添水炖了一锅汤。次日早晨用猪蹄汤下面条。奶奶诧异道:“昨天的猪蹄还有多的呀?”妈妈把做法说了一遍,奶奶叹道:“经常怕你们不会过日子,这下我不操心了,你比我强。”这是我家历史中一件很有名的事。

冬天还是在厨房里吃饭。炒菜冷得快,我们经常把煤炉拉到桌边,就着炒锅吃火锅——猪肉或者牛肉红烧时多放一点水,焖出汤汁,下香菜、粉丝、蘑菇即可。每顿稍微变换佐料与烫菜,百吃不腻。六安还有很好的风干羊肉,妈妈有时会做羊肉锅仔换换口味:风干羊肉加清水焖煮,熟后捞出晾凉,一点点撕成细丝,起油锅用姜蒜香料爆炒,加煮羊肉的水焖上半个钟头,上桌前铺一层新鲜大葱。中原地区的羊肉,我没有见过比风干羊肉更美味的吃法,膻味轻,鲜味厚,不算辜负那头羊。将挂面清水煮熟捞出,加一勺羊肉汤汁拌面,是老家春节宴客最受欢迎的主食。

其实妈妈完全不吃羊肉,每次做这道菜,都叫爸爸或我来尝咸淡。但她从未失手过。

长大后我试着自己做饭,繁多的菜式曾经让我困惑。妈妈笑着告诉我,烧菜的方法其实是相通的,当年她靠一顿饭便学会了大部分菜式。那是她参加工作后的第一年春节,姥爷忽然对她说:“华,你已经成人了,该学会烧饭了,今年的年饭你来烧吧。”妈妈是最小的女儿,以前只在厨房添火打下手,难免忐忑。姥爷说:“不用怕,你看我教你,没有多么难!”那一天姥爷全程站在妈妈旁边,从如何拿刀、如何切肉开始,指点一切细节。每做完一道菜,姥爷先尝一尝,合适了端上桌,不合适回锅重做。一日之间妈妈理解了几类常见菜肴的做法,完成一整桌年菜,从此出了师。

姥爷去世较早,六十岁时便因突发脑溢血撒手人寰。当时我才三岁,对他没有具体的印象,主要靠妈妈描述。据说姥爷是个豪爽刚强的男子汉,但煮饭家务都在行,甚至会做针线活,富于爱心与责任感,对每个后辈都尽量照拂。妈妈总是慨叹他去世太早,谁知妈妈自己也只有六十岁的寿命。妈妈不仅做菜学他,性格像他,命运也类他。当我捧起妈妈的灵牌时,我的孩子也只有三岁。唯一的不同,是我生孩子比妈妈晚,比妈妈多过了几年父母双全的人生。

家属院占地多,有很多荒地,爸妈在荒地上开辟了一些菜园,栽种常见绿叶菜、番茄、青椒、四时瓜果与豆类,供应了饭桌上大部分素菜。

种菜主要是节省家用,但也并非毫无田园之乐。我有很多跟随爸妈侍弄菜地的记忆,幼时在旁边玩石子,大一点后,我也乐意脚踩泥土,学着播种除草。妈妈还给我安排一块迷你菜地,教我种青菜、绿豆、花生。我一天天看着植株生长,写种植日记。那时没有素质教育的概念,妈妈为我安排了所有启蒙课程。

菜要长得好,就要施肥。肥料主要来自家属院的公共厕所。挑粪的主力是爸爸,一次用扁担挑两桶。妈妈腰不好,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就喊我一起担一桶。起初我矮,妈妈要把肩膀放低就我,随着我慢慢长高,配合起来也越来越轻松。这件小事印刻了岁月。其实妈妈可以不必挑这些粪的,但她闲不住。她种了菜,就想尽力让蔬菜以最好的状态生长,就好像生了我,就想把我好好养大。她的道德观近乎透明,对事物没有分别心。

担粪的时候妈妈会扯一把杂草丢进桶里,浮在面上,这样就不会溅出来。我习得了这条经验,但如今不必使用。是时代让我过得比妈妈好,并不代表我比她质素更优。

住在郊区,田野本身也会提供食材。春天房前屋后常见荠菜,每年都会挖一篮包饺子。野生荠菜小而紧凑,嚼起来口齿留香,和菜市场卖的大棚荠菜是两个物种。野芹、野葱也很好吃,但比较少见。更特殊的是地衣,春夏大雨后,在院子固定的一片草地里忽然冒出来。地衣顾名思义,贴着地面生长,像木耳但比木耳薄软,天晴后就会干萎,所以家家都换了胶鞋赶紧来采。像寻宝一样拨开草叶寻找地衣,和身边的人比谁采的更大,是游戏般快乐的记忆。

地衣一般是配几只鸡蛋,下足量辣椒蒜末爆炒,鲜香下饭。就是难洗,掺着许多沙土细草,要反复洗多遍。正好下雨时我们把空盆空桶都拿到门前接水,可以用来淘洗头几遍地衣。

每年冬春交替的时节妈妈都会留心哪里有野蒿,预备做蒿子粑粑。这是妈妈从小到大最喜欢的点心,也是有名的霍山小吃,曾经被《舌尖上的中国》专门记录:嫩蒿草焯水沥干切碎,肥腊肉切成小丁下锅煸炒,出油后加蒿草一同炒熟,加盐调味,关火,拌入米粉与水调成面团,捏出一只只扁扁小圆饼,用平底锅或者电饼铛煎到两面微焦即可,刚出锅的时候最香。妈妈爱这样的小吃尤甚,不仅自己做,上街遇到有人售卖,也要买来吃。妈妈小时候一直受冻饿之苦,蒿子粑粑集初春的温暖、青草的香气、热乎乎的碳水与油脂于一体,我十分理解她为何这么喜爱它。

本文刊登于《上海文学》2025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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