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义的抵达和叙事的真诚
作者 黄立宇 徐 畅
发表于 2025年6月

徐畅:我早些年就听说过黄立宇老师,在几个公开场合也见过面,这样单独见面还是第一次。我听过你一些文坛上的传闻:你很早就开始写小说,后来又在网上创办了“新小说论坛”,汇集了当时“七○后”“八○后”一批重要作家,再后来你好像停笔了很多年,最近又因为一篇中篇小说《制琴师》而再次出发。我挺想听听你颇有些神秘的人生经历。

黄立宇:我的人生平淡无奇,“老文青”一枚,先是喜欢画画,考美院没考上,开始写作,靠文学这块敲门砖,进了文联,做了许多年文学编辑。像我们这一代人,根本没有好好读过几天的书,知识匮乏,才情更谈不上,就是不讲道理地喜欢。那时候,要读到一本好书很难啊,舟山的文青们经常单单为了买一本书,坐夜航船来上海。我很怀念那个时候的夜航船。船上可以吃饭,有时还放电影,《一个人的车站》就是在船上看的。舟山离上海太近,船开到吴淞口就停下来,等第二天清晨再进黄浦江,光怪陆离的船灯和海里的投影,对一个乡下人来说,很震撼啊。到上海才四五点,然后一路闲逛,早早到福州路上的书店门前去等。买完书,当天晚上再回到十六铺码头,坐船回舟山。有一次我路过一个小书店,书架上有一套精装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之前我没有接受过任何外国作品的熏陶。我一看,这得买,当时这套书的价格是二十元左右,是我无法承担的,我当时还是学徒,工资只有十二块,我就坐在书店的门槛上,花了一下午思考,要不要买,买完以后我还剩多少钱,我还能不能回去,就算能回去,回去以后怎么面对我的母亲。买回来后,连夜阅读,看完之后,果然很震撼。我的网名为什么叫“青鱼”啊,就是因为这套书里面,有一篇小说叫《青鱼》。小说写了几年,终于在《收获》杂志上发表一个短篇小说,叫《一枪毙了你》,接着相继在《花城》《大家》《钟山》等刊物发表了一批作品。

那时,网络初兴,我于是在网上创办了“新小说论坛”。之后,我的写作开始陷入困惑和迷惘,很长一段时间,几乎停止了写作,写了也不投稿,我的电脑成为文字的废墟。《制琴师》的亮相完全是一个意外,《野草》杂志的斯继东先生还记得我,问我是否还在写,我刚好手头有一个中篇小说就给了他,没想到还受到了文坛的认可,死灰便又复燃。我当时想写这篇小说,也是一个意外。故事里的大部分都是虚构的,不过制琴师早年部分,我很熟悉。他早早就离开舟山,我听说他在北京某一个剧场后面的工场间里。关于他后来的消息一无所知。后来有一天我从医院出来,老远听到一个声音说:老兄。那个人叫住我,就是为了告诉我,他制作的小提琴卖到了意大利。这一件小事,让他的一生一下子在我眼前变得明朗了。

徐畅:夏天的时候,我去了一趟舟山。那种海边的场域,好像会形成独特的生活方式和语言习惯。我之前看伯格曼的传记,说他拍电影一定要到一座岛上。他的好几部经典,都是在那一座岛上完成的。我读你的小说集,有好多篇小说都是以海岛为背景,《马厩岛》《梅姨》等等。想问一问,岛屿生活给你带来了哪些方面的灵感,是一些独特的感觉,还是只是小说的发生地?我在写作时,更多会倾向于家庭。每当写到这个题材,我在叙述上都多了一分余裕。岛屿,对你的写作,也是这样一种存在吗?

黄立宇:我生活在这座城市,它构成了我的文字基调,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我虽然生活在城镇,但在海岛,还是和其他地方不一样。我们吃鱼,对鱼很有办法,也会像渔民那样关注气象。我们没事就会想着去哪个小岛走走,我由此走遍了舟山群岛中有人居住的岛屿。岛屿空间的狭窄和大海视野上的广阔,铸就了海岛人的性情。我在《芙蓉》杂志发的一个短篇《灯渡往事》,虽然没有写好,但我很喜欢这个题材,它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小岛民众的生活。我的一位画家朋友说:小城镇是文学性的,大都市是绘画性的;小城提供故事,都市展示画面。他说得很好。我想,就是在大都市,故事也只在小里小弄里生长,一定如此。对我来说,岛屿既是故事的发生地,也是我有意识的选择,我会把要写的东西都纳入到岛屿的环境中来,它既是我熟悉的生活,岛屿本身又带有某种令我着迷的叙事上的便利与意蕴。

徐畅:确实是这样。对一个写作者来说,似乎总有一个独特的领域可以任由自己展开想象,有时是一个具体的地方,有时是一段独特的人生阅历。夏目漱石在《文学论》里多次提到过“余裕”,这个“余裕”恐怕不止是跟叙述有关,跟题材的选择以及对自我经验的处理也大有关系。这种叙述中的从容,我在《梅姨》这个中篇里,也深深体会到了。刚拿到这个中篇时,我记得当时坐在河边的一家小咖啡馆。周围很吵闹,河边的钓鱼人一会儿钓上一条鱼,一会儿钓上一条鱼,也让人很分心。打开文档时,我心不在焉地读了一会,渐渐地就被故事吸引进去。一口气读完之后,我茫然地看着河边的树林,真有些理解了“五味杂陈”这个成语。可能是情节吧,也可能是时代,或者说是人物,也有可能是结尾的重重一击。一句常见的话来到脑海里:写一个人物写出背后的一个时代。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其实非常难。个人的体会少不了,对暗流涌动的时代变化也得有一定的把握,更不用说那些数不清的细节了。这里我还是想请教你,写这样的题材,是如何将身心放进去。毕竟单纯作为经历者,得到的只有直观的感受,只有拉开距离有了更深一步的思考,才会呈现出某种态度或者人生境地。

黄立宇:此小说完全虚构,我既不认识所谓的梅姨,苏嘉文跟我也没有关系。这里面不存在我的个人经历,全是虚构。这个梅姨,有点像西西里岛的玛莲娜,她是真实存在的,但对当时还是一个少年的我来说,她只是一个传说。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觉醒的时代,在由封闭走向开放的艰难的历史进程中,一些过早尝试前卫生活方式的人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只是听说过这么一个女的,对她的故事并不是那么了解,她只是存在于我听到的传说中。最后一个细节,梅姨为什么被告发,因为有一个大人物模样的人来付钱,当时梅姨正在吃西瓜,腾不出手,她跟那个人说,你塞我裤兜里。

本文刊登于《上海文学》2025年6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