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要出去吃午饭,就像往常一样,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声,一条短信进来,我没顾得上看。很快的快餐就好,我这么想,下午我的一个学生要过来找我,我很快地吃完就得赶回来。但我也不想在食堂吃,说实话,教工食堂的饭菜可口,价格又很低廉,纯属教师福利。但我就是不太想在食堂吃。我怕碰见别的教师,我怕跟他们说话,全部的他们,所有的他们,我都怕。
我出了南门,街对面有个川湘小馆,说实话,这个馆子的每道菜都做得诡异,于是没有一个教师会走到这个地方来吃饭,会有一些学生,也不多。我估计这个馆子离倒闭也不远了。
我坐了下来,点了个辣椒豆干,拿出手机查了一下信息,是我那个学生发来的,她说她已经坐上来学校的地铁了,但是,一件诡异的事情发生在她的身上……
我放下了洗碗碟的热水(洗了的作用聊胜于不洗),仔细看她这条短信:
我上了地铁就拿出耳机盒,戴上了耳机,可是在我放回空耳机盒的时候,我凭空在兜里又摸到了一只耳机!我确认了下我的两只耳机都在耳朵里!我不可置信地拿出那只耳机,发现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型号!而这件衣服我前天洗过一直没穿!老师我这是魔法事件?
我给她回了条短信,上个星期,肖恩也遇到了一个同款事件。
我的儿子肖恩在加州上学,大二,跟我的学生们同龄,上个暑假他回了一次国,也来过学校,与我的一些学生见过面。
我这件衣服的兜很大,不仔细掏的话根本不会发现有东西在。学生说,刚才掏出那一只耳机的瞬间,我都有点震惊了。
肖恩是怎么理解这个事情的?学生问。平行宇宙吗?
肖恩遇到这个事情的时候,正在跟我通视频电话,一般情况下肖恩在加州的生活,我不是每一样都知道的。
首先是肖恩的车坏了,二手车,吉普,由于我的某一个执念,我在加州上学的时候就是给自己买了辆吉普。我当年的同学们都是买的日本车,便宜,省油,出手也很便利。我就给自己买了辆吉普。回国的时候有点来不及卖,拜托了一个同学,车停在他家车库门口大半年,他才替我卖掉,卖车的价钱就不用提了。而我的儿子,我就要给他买吉普。肖恩爸爸有个亲戚想卖她的旧宝马给我们,肖恩有些动心,我跟肖恩说,土豪才开宝马,而且土豪不会开乱开,就在高速上扭啊扭啊的,你得开吉普,开出加州精神。肖恩马上接受了吉普,事实上亲戚家的宝马也是个笑话,那是后话。价格上来说,二手宝马跟二手吉普其实是一样的。
总之,肖恩的二手吉普开了一年多后,坏了,送到车行去修,一修几个月。
肖恩没有车,肖恩又热爱摇滚,一早买了一张摇滚乐队的演出门票,在南加大。肖恩坚持要去南加大看演出,在没有车的情况下,而且他的学校距离南加大两个小时车程。
他追的一个女生开车送他去,这也是我对肖恩比较服气的一点,他会去追女生,但往往追不上,但是追不上的女生还会跟他一起吃饭,还会开车送他去南加大看演出。
肖恩就是在女生的车开走了之后跟我打视频电话的。
我没能进去。这是肖恩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
他们不让我把包带进去,肖恩说。
那你为什么要带着个包去演唱会?我问。
包里是我的相机,肖恩说。
我叹了口气。
我现在知道我不可以带着相机去演唱会了,肖恩说。
已经开场了。肖恩又说,我没能找到地方寄存我的相机和包。
那算了,不看了,我说。
二十九块九的票呢,肖恩说。
但你进不去啊!我也有点急了。
电话里看到肖恩的背景凌乱,一片嘈杂。
赶紧叫那个女生开回来接你,我说。
算了,已经很麻烦别人了,不要了,肖恩说。
那你怎么回来?
我本来打算演出后能蹭到个车,也许能碰到个同学什么的。
你现在连门都进不去,我说。
我去南加大的校园里走走吧。肖恩说,吃点东西。
注意安全,我说。
挂了电话,我在我的朋友圈发了条:有没有人现在在南加大的?没有一个人理我。
我给我在加州时的同学安娜发了条短信,问她儿子在不在学校。安娜的儿子在南加大,跟肖恩同年。
安娜说儿子在家,刚到家,平时住校的,不常回来,儿子回来她挺高兴,她要给她儿子做红烧肉。
我心里想肖恩得自己去处理自己的难题了。
再接到肖恩的视频电话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他说他走到了南加大附近的一个旅馆,问了问里面的人有没有地方寄存相机和包,里面的人说没有。
你还抱有进入演唱会的希望啊?我问。
现在完全没有了,肖恩说。
我看着肖恩走在了一条明显不是校园大街的大街上,天色已经全暗了。
随便找个南加大的同学一起吃个饭就回去吧,我提议。
我不认得南加大的人。肖恩答,而且我也不想约人吃饭。
你怎么回家?我直奔主题。
我查到了巴士,我坐巴士回去。
你叫个UBER啊。我说,巴士多不安全。
UBER太贵了。肖恩说,我能搭巴士,巴士安全的。
我让肖恩不要挂电话,让我这个担心的母亲盯着他找到巴士站,上巴士。
我跟肖恩一起走在去往巴士站的街上,两个人都沉默,天色越来越暗,几乎望不见两旁的街景。
我不开心,肖恩说了一句。
我也不开心,我说。
我刚才坐在一条长椅上整理东西的时候把耳机丢了,肖恩说。
丢了就丢了吧。我说,再买新的。
我每个口袋都翻遍了,包也翻了好几遍。肖恩说,真的丢了。
耳机是肖恩买电脑时送的,学生优惠,买电脑送耳机。这个电脑也是买得波折,又要说到那个亲戚,算了不说了。
肖恩的耳机丢了。
肖恩的车坏了,肖恩没能进得去演唱会,肖恩还要搭巴士,三个小时的巴士,耳机还丢了。
我也真的有点不开心了。
肖恩终于到达了巴士站,一个人都没有的巴士站,也就是一个路牌,而且看起来路灯都像是坏了。
要等多久呢?我问。
也就几分钟吧,肖恩说。
方向没有搞错吧?我说,对面应该还有一个路牌。
应该没有搞错吧,肖恩说。
要不去对面的路牌看看?我又提议。
这时一辆巴士来了。肖恩上了这辆巴士。
是这个车吗?看一下车牌啊。我急急忙忙地提醒。肖恩从来没有搭过巴士。
是这个车,肖恩肯定。
我看着他走到最后排,坐了下来,车里全是人,下夜班的人,劳苦的人,每一张脸上都充满了疲惫。
妈妈我挂电话了。肖恩说,我会看好路线的,到了下一个站再倒车。
UBER的钱我出!我说。
肖恩笑了一声,挂了电话。
我吃了午饭,快要到下午的上课时间,也就是肖恩那边的晚上十一点,他给我发了条短信,说他到家了,洗了澡睡觉了。
我也放下了心。
到了晚上肖恩告诉我,他好像遇到了一个平行宇宙事件。
什么?
坐在巴士的最后一排,肖恩把手伸进口袋,就摸到了他那盒丢了的耳机。
不是上上下下都翻遍了没找到吗?
是的,我真的都翻遍了,我已经接受了耳机丢了的事实。肖恩说,但我手一伸进口袋,耳机就在那儿。
而且,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另一个口袋,又摸到了一个不是我的耳机的耳机。
什么叫做不是你的耳机的耳机?
不是我的耳机的型号,肖恩说。
你要隔一夜再告诉我的吗?
肖恩笑了,昨晚倒了两趟车,下车后又走了半个钟头,还背着个相机。我太累了,我想赶紧睡觉了。
肖恩给我看了一下那个“不是他的耳机”的耳机,第一代,确实不是他的耳机的型号。
这么说起来。我说,我想起来我年轻的时候也遇到过一个类似的事情。当然了,我那个时候也不知道这叫什么平行宇宙,我只是把那个事件记录了下来,所以我也得以清晰记得这个事情。
不,不是耳机,我那个时代还没有出现耳机。
是一碟你外婆做的菜,家常菜。没什么特别的。
我睡前把那碟菜用保鲜纸包包好了,放进了冰箱。
不,我也不是第二天再吃,我不喜欢吃剩菜,我就是把它包好了,放进了冰箱。第二天一早你外婆说我半夜爬起来吃东西,把那碟剩菜吃了。我说我没有!我从床上跳起来开冰箱,那碟菜就不见了,真的不见了,连碟子都不见了。
我说我没吃!我说我要真吃了我也不能吃碟子吧,我得把空碟子放进洗碗池里吧。可是洗碗池里也没有吧?
我还去翻了一下垃圾桶,早上的垃圾桶空空如也。
你外婆看着我跳起来,翻冰箱,翻洗碗池,翻垃圾桶……算了算了,外婆说,又不是不让你吃,你吃了就吃了吧。
我没吃!我坚持。我吃了我肯定认,而且碟子去哪儿了?
要问你啊。外婆说,碟子去哪儿了?
我还把它扔到窗外去啊!而且要是砸到人即使没有砸到人总会有痕迹留下的吧!我有点生气了,我干吗做这种事?我又没有毛病。
我真的气死了。我说,我把这个事情写了下来,一直记到现在。
那那个碟子呢?肖恩问。
我怎么知道?年轻时候的生气好像又回来了。我怎么知道?我都在想会不会是你外婆捉弄我!
外婆不是那种人,肖恩说。
我回忆了一下我妈那个心平气和的表情,她也没有再跟我纠缠那个问题,她宽宏大量地笑了笑,忙她自己的事情去了。而且我妈确实从来没有捉弄过我,从小到大。
我没吃。我向肖恩强调了一遍,我不喜欢吃剩菜。
肖恩心平气和又宽宏大量地笑了笑。
那你准备怎么处理那个“不是你的耳机”的耳机?我问。
就放在那儿好了,肖恩说。
我看着他把那个白色的耳机放到了他的电脑前面。肖恩有专注力的问题,经常一边做功课,一边打游戏,一边看电影,一边跟我打视频电话。
下一个视频电话的时候,我特别注意了那个位置,并没有看到那个耳机,我就问肖恩,耳机呢?
什么耳机?他困惑。
那个“不是你的耳机”的耳机!
不是我的耳机怎么会在我这儿?他反问我。
我只好叹了口气。
时间过得太快了,好像是一转眼,我的孩子就长这么大了。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孩子当然是在长大,孩子越来越大,我们越来越老……不,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这太快了,不是吗?好像也就是这些年,越来越快,但诡异的是,我并没有觉得我老,也许时间上,也许年龄上,我是老了,但我自己知道我并没有很老,像时间线显示得那么那么老……我也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老师,我把那个耳机带给你看!学生在短信里说,待会儿见。
不出意外的话。我想,那个耳机也会凭空消失。
但谁知道呢?事情在还没有发生之前,就不能说这个事情就是会这么发生。尽管这些年我也越来越认同这一点,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我们人类发明的,而是一切都已经存在,一切就是它们本来的样子,人类不过是到了某个节点来发现而已。为什么不是早一点?为什么不是晚一点?这就是事情本来就应该有的样子。
辣椒豆干上桌了。面对着这碟辣椒豆干,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吃午饭,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到这个地方来吃午饭。
正要动筷。一个人坐到了我的对面。
我的嫌弃不加掩盖地涌上了脸。
又不是没有空桌,你要坐到我的对面?还挨我这么近?
老师好,来人说。
我端详来人,根本就不认识。我有超强记忆力,这是我周围所有人给我的评语,我记忆力强到只要是我见过的脸,我就不会忘。包括声音,任何声音,只要我听过,我能把那个声音从几百个几千个人里面分辨出来。
但是。你好,我也只好这么说。
我不是您的学生,他说。
我心想你确实也不是我的学生。
吃饭了吗?我居然说。
还没。他居然说。
那,点点什么?我居然又说。
好啊。他居然又说,我也要个一样的吧。
他指了指我的辣椒豆干。
这个菜不好吃。我说,你要个别的吧。
要个别的什么呢?他反问。
麻婆豆腐吧,我说。
好啊,他说。
当然了,麻婆豆腐跟辣椒豆干一样,一样不好吃。
我心里想的是,麻婆豆腐我还是请得起的。我又在记忆库里搜索了一遍,没有任何发现,这个人真的确实肯定不是我的谁,我一丁点儿也不认识。
我请您吧,他居然主动说。
我笑了一笑,不用不用。
他居然就把钱掏出来了。一叠整整齐齐的纸币,还有角票。
这就有点尴尬了。我来我来,我又强调了一遍。
他也有点尴尬了,把那叠纸币收了回去。
我松了口气。
麻婆豆腐端上来了,他狼吞虎咽起来。我静静看着他,跟我的学生,跟我的儿子肖恩差不多的年龄,是个年轻人。穿着却有些不得体,怎么说呢,也不是不新净的意思,就是,不得体。
很快吃完了,他看起来有点呆滞。
够不够?我又问。
他不说话,目光盯住我的那碟辣椒豆干,哦,那大半碟辣椒豆干。
我一招手,又给他上了一碟外婆菜炒蛋。这个菜下饭。我又给他要了两碗米饭,一大碗紫菜汤。
学校门口的小饭馆,米饭肯定是管够的,汤免费。
他继续狼吞虎咽。
这是有多饿啊。我心里想,这是谁家的小孩啊。
终于吃完了,年轻人抬起了头,脸颊一抹淡红,那个瞬间,只在那个瞬间,倒有点像我的肖恩,我的远在加州的肖恩。
我的心里充满了怜悯。
如果我的肖恩也饥肠辘辘,走进了一个饭馆,希望他也能遇见一个好心的陌生人,请他吃一餐饭……
我都觉得我有点入戏了。
老师,我……年轻人有些踟蹰,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
我也不说话,我用坚定的眼神鼓励他自己说出来。
我,我来自未来。他好似下定了决心一般,说出来了这么一句。
我心平气和又宽宏大量地笑了起来。
同学还要吃点什么吗?我说,我给你点。
但我得回去上课了,我抱歉地站了起来。
他也紧张地站了起来。
放心放心。我说,我来付钱。
我付了钱再走,我又说。
真的,周洁茹……周老师,我说的都是真的,年轻人急了。
我重新坐了下来,既然他口齿清楚地报齐了我的全名。
我们认识?我问。
我们认识,他说。
我们认识?我又问了一遍。
好吧。他说,可能在你现在看来就不是一种认识,但我们认识。
我仔仔细细地看他的脸,一点认识的痕迹都没有。
我们有关系,他终于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关系?
不能说,他居然答。
我与您肯定有关系,他口齿清楚地说。
我摇晃了一下脑袋,我有点昏沉,准确地说,我也是有点被气到了。
我把我带的那几个学生都想了个遍,我在想到底是哪一个去隔壁的电影学院找了个表演系的同学来捉弄我。上个月他们就这么捉弄了一把他们的俞院长。
太好吃了。他喃喃地说,我太激动了,我太激动了。
我冷冷看着他。演吧你就。
那你告诉我接下来的大选结果吧,谁会成为美国总统?我说,既然你来自未来。
没有意义。他居然说,我说这些没有意义。
那什么是有意义的?对你来说。
我来到这里。他说,吃这一餐饭,这是我的意义。
继续演。我心想。
那你解释一下时间机器。我说,证明一下你来自未来。
我证明不了。他说,但我可以给您解释一下时间。
我还需要你给我解释时间?
那您过去是怎么理解时间的?
这么说吧。我说,昨天我还做了一个访谈,访谈的题目就叫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间线》。
他微笑地看着我,说,对。
过去现在未来。我说,时间的三个方向。
也对,他说。
我在我的过去,现在,未来。我说,我对我的时间的理解都是一致的。
为什么我要强调我的?因为在我的理解里,时间就不是一个固定统一的概念,也就是说,你的时间不是我的时间,我的时间不是你的时间,没有一个人会跟另一个人处在同一条时间线上,没有谁跟谁的时间线会是重叠的。
不对。他说,如果您的时间线与我的时间线没有丝毫重叠,我就来不到这里。
实际上,我也解释了时间机器,他又说。
你解释了啥?我想说的是,你究竟解释了个啥?除了重复我说的话。也不知道教他表演的老师究竟是哪位。
您刚才提到了方向,这倒是对的。时间机器的原理就是进入反向的时间,来到过去。
怎么进入?
具体怎么进入。他耸了耸肩,说,很抱歉,我也说不上来。
那你怎么来的?
我就是个游客。他说,旅行社要是愿意公开这种物质和技术,我也不必花这个旅行的钱了是吧。
什么旅行?
毕业旅行。他有点羞涩地说,我考上了父母希望我考上的大学。
也就是说,未来,有了时间旅行这种科技的未来,还要考大学?我差点没笑出声来。
我给你总结一下。我说,当然了我不是教物理的,我是个教创意写作的,但我会总结。我们每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开始了“自己的”时间线,而我们每一个人的时间线都是独立的,纯属于“自己的”,这也解释了每一个个体生命在一个“统一的”时间节点上会各自执行各自的任务,表象上看起来就是,同年龄的人,有的人就很老成,有的人就很幼稚,有的人已经事业有成,有的人还没有开始创业。陪伴着成长,我们的时间线越走越长,而到了死亡,时间线也就完成了。出生到死亡,一条线。
很显然,年轻人没听明白。因为他正瞪着我。
那你能告诉我你是从未来的哪一年来的吗?
不能,他说。
我有点不想笑了。
因为过去是确定的,不可改变的,而未来是不确定的,但方向是确定的。他说,每一个不确定的未来都是一个时空,无数个时空。
我觉得他有点说了等于没说。
平行宇宙。他又说,平行宇宙您能理解吧。
我想到了那两只耳机,一只是学生的,另一只是肖恩的,不对,一只不是学生的,另一只也不是肖恩的。
您的选择决定您进入哪个时空,哪个平行宇宙,而无论您做何种选择,那个选择了的时空就会成为过去,不可改变的过去。
只能有一个选择。他又补充了一下。
为什么不能是两个?三个?无数个?我说,我是觉得人类的念头是最自由的,无限游走,无限选择,如果要从这个空间到那个空间,未来过去,过去未来,各种平行宇宙,想到就是到了,比光速快得多。
可是身体只有一个。他说,所有的念头都会反映到一个身体。
我有点哑口无言。
所以你是回到你的过去也就是我的现在,重新选择来了?我说。
我不要重新选择,我也不能重新选择。他说,这不是我来的目的。
你的目的就是吃顿饭?我说。
对!他说。
这么费劲的对话,我的注意力不太集中的肖恩也不带这么轴的。
未来没有食物了。他平静地说,我的毕业旅行就是来您这儿吃饭。
我彻底无言以对。
你的毕业旅行的内容就是来找我,来找我吃饭。我重复了一遍。问题是,这个小饭馆也不好吃啊,你就不能趁着我在别的餐馆甚至学校食堂的时候来找我吗?
不能。他说,这个还真不是我能选择的。
看来未来的这个时间旅行机器还不是特别完善。
想去过去吃饭的人太多太多了。他说,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去。
你不是来了?
我满足了全部时间旅行的条件。他说,首先我们得认识……
我们认识?我又问了一遍。
必须认识,互相认识,我就是靠着您才能来的。他说,您刚才讲的时间线,它并不是完全孤立的,如果两个人的时间线有重叠,必须有重叠,一个人才可以通过这个重叠的部分,去到另外一个人的时间线的过去。也就是说,我能来到您现在的这个时间但肯定不能去到您二十八岁的那个时间的,我想去也去不了。
所以你是被来到了我的现在?我说,正在小饭馆吃午饭的四十八岁的我的现在?
是的。他说,我们认识的程度,熟悉度,亲密度,是影响到我的行程的,我们之间的关系越紧密,我的旅行就越不会出错。
你这么成功地来到了我的面前。我说,说明我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
对了!他有点故意压抑住他的兴奋,说。
演技那是相当地好,都可以直接进组了。
我们的未来一定是认识的。我有点反应过来,说,但我们现在还不认识?
是的。
所以你不能告诉我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说,你也不能说清楚这个关系,因为会影响到我未来的一个选择?我很可能会去选择一条我们不会认识,也不会产生联系的平行时空。
可以这么理解。他略带紧张地说。
还有一个重要的条件。他看了我一眼,说,这个能够被借助到重叠时间线的人,必须是在未来还活着的,并且拥有记忆的人。
我承认我的脑筋转了几个弯也没弯过来。
我能够吃到饭,全靠您。他说着,向我行了个礼。要说有多诡异就有多诡异吧。
我环顾了一下周围,没有别的食客,一个都没有。老板娘上完了菜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来到您的这一个时间,这一次旅行,太不容易了,太珍贵了。他说,我很珍惜。
珍贵吗?既然有了时间机器,能够推进时间和反推时间。我说,你们完全可以自由穿行于你们自己的过去未来。
我们都不能走自己的时间线。他说,如果我出现在有我的时间线,就会出现两个我,我的时间线就会崩塌。我只能去到我出生以前,或者死亡之后,时间线上唯一的我。
而且最好不要去往未来,未来是不确定的,发散的。他又说,只有过去是确定的,我们来到过去,但我们不会改变过去。过去也不会对现在和未来产生影响,因为过去是不会改变的。
他已经彻底把我绕晕了。
饭也吃过了,时间线也讨论过了。我说,同学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真的要回去了,我下午还有事。
他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也知道了你来这一趟不容易。我说,很珍贵,我知道了,好吧。
确实有很大的风险。他又来了这么一句。
这回我坚决地站了起来。
您这个时间的时间也太快了。他说,您的时间线被加快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又坐了回去。
连接到您的时间,对我来说非常艰难,他说。
你什么时间?我问,你什么时间速度?
可以这么说,您的速度是我的十倍那么快。他说,这让我的旅行变得特别冒险。
我会被压扁,如果我没能赶上您的时间流动,这么这么快的流速。他又说,这也是我的父母起初并不同意我这趟旅行的主要原因。
这就有点让我紧张了。我说,我本来应该活到一百岁的,但转速过快,我就只能活到八十岁了?
不是您个人的问题。他说,是您这个时代,整个时代,整个社会,外环境,都被加快了。
被谁加快的?我问。
被您这个时代的天才。他微笑着说,追逐高新科技的天才们。
要没有那些天才,你们也就没有时间机器了吧,我说。
他笑了一笑。
还能慢下来吗?我问。
看着他犹豫的样子,我就说我只要我自己慢下来,别人我也管不了了。
这个简单。他很轻松地说,您不用这么努力就行了。
我不努力啊。我说,我特别不上进,大家都叫我拼长篇,我实在拼不出来啊,我的身体和我的精力都支撑不了长篇。
他很明显地笑了一笑,说,多享受您自己的生活,享受您身边的一切,美食、美景、家人、亲人、爱……
从一个二十岁年轻人嘴里听到“爱”这个字还真是有点难以置信。
不要去追赶大家的节奏、大家的时间线,您就按照自己的节奏,按照“自己的”时间线生活。他又说,这样您就能够拥有更多时间,也就是您刚才问我的,让时间慢下来。
我突然想到,我说,我这个时代的抑郁症比过去多好多就是因为时间被加快了,很多人跟不上节奏了,精神跟不上,身体也跟不上了,还硬跟,硬扛。
他点头,身体会告诉你慢下来,身体会启动自我保护,让你慢下来,躺下来。
原来“躺平”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
这时老板娘回来了,我拿起手机,微信扫码,付饭钱。
我来付吧!年轻人诚恳地说,让我请您吃饭吧。
他又试图掏他的那堆纸币,这个动作很不像是演的。我赶紧阻止了他。
未来没有食物一定也没有钱币了。我说,你这点纸币得来也不容易,还是自己留作纪念吧。
他点点头,停止了掏口袋的动作。
我们就在饭馆的门口告别。饭馆的旁边是理发店,老板正倚在门边,想到他上次冲着我喊剪空气流海的都是学生妹周老师你实在驾驭不了啊就有点生气。
明天中午我过来剪个刘海啊!我故意大声地说。
理发店老板显然被吓了一跳,但他马上满脸堆笑,说,好好好。
就这么一转头的空档,那个“来自未来的”年轻人不见了。
我往校门走去,突然想起来,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不能告诉我下个美国总统是谁,但你总能告诉我我会不会得诺贝尔文学奖吧,在我八十岁之前。
但他也没有回答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