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7日机车炸街,海盗的后裔们我的脑袋要爆炸了。在亚得里亚海的海滨城市乌尔齐尼(Ulcinj),机车在炸街。一辆又一辆疯狂的摩托车嗖嗖嗖地从身边疾驰而过,震耳欲聋的马达轰鸣此起彼伏,形成一股威力巨大的声浪。
暮色已至,蓝紫色的夜幕缓慢地覆盖了天空,从海上吹来一阵阵风,晃动着路边棕榈树的鬓角。本该是一个温柔的秋夜,我却心惊肉跳地走在街上,心里很是烦躁。我不习惯机车的噪音,那一点也不酷,在我看来不过是过剩荷尔蒙的虚张声势。
我来到了黑山最南端的乌尔齐尼,一个百分之七十人口为阿尔巴尼亚族穆斯林的沿海城市。在乌尔齐尼,路标和建筑总是用三种方式标记和拼写:黑山语,前南斯拉夫时代的阿尔巴尼亚语,以及现代阿尔巴尼亚语。乌尔齐尼,黑山语里叫作Ulcinj,现代阿尔巴尼亚语里叫作Ulqin,但它没有南斯拉夫的独特形式,却还有一个意大利语的名称,叫Dulcigno。
作为亚得里亚海沿岸最古老的定居点之一,乌尔齐尼在公元前五世纪就已存在,已经在历史中销声匿迹的伊利里亚人定居在这里。公元前一六三年,罗马人从伊利里亚人手里抢走了乌尔齐尼。罗马帝国分为东西两半后,在中世纪,它先后归属于拜占庭帝国和中世纪塞尔维亚王国,直到一四〇五年威尼斯共和国占领了它。一五七一年,在那场著名的基督教世界对抗伊斯兰世界的莱潘托战役(Battle of Lepanto)后,在北非海盗的帮助下,乌尔齐尼莫名其妙地被奥斯曼帝国征服,土耳其人的统治维持到了一八八〇年。从此以后,这个沿海小镇逐渐成了新月之城,穆斯林成为乌尔齐尼绝对的主人公。
它是如此古怪的小城,丝毫感受不到巴尔干穆斯林城市普遍侵染的平和静美,虽然遍布土耳其浴室,还有二十六座清真寺,但它躁动不安,轰鸣不止。晚上十点,身穿比基尼或沙滩短裤的外国游客从海滩上踢里踏拉地走回主街,眼神松懈,看谁都懒洋洋地。夜凉如水,男人坐满大街,几乎所有的饭馆都灯火通明,土耳其烤肉馆,巴尔干小吃店,甚至连意大利菜小馆子门口铺着红白格子布的小圆桌,都挤满了亮出肱二头肌的男人们。我没有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夜晚的街边,一个都没有看见。
从古至今,乌尔齐尼一直是海盗的巢穴,莫怪它野性难驯。从十四世纪初开始,来自北非的马耳他、突尼斯和阿尔及利亚的海盗团伙就在这里住下。在整个亚得里亚海南端,乌尔齐尼的海盗投下了狰狞而漫长的阴影。他们是如此强悍,令人惊惧,日复一日地袭击在各种旗帜下远航的商船,连传教士的船都不放过。他们拥有三百多艘大船,甚至组建起一个强大的舰队,是地中海当之无愧的最大的海洋中心点之一。他们被奥斯曼帝国所用,成为半正规军队的无畏海盗团,彰显苏丹在地中海称霸的绝对野心。
不仅如此,乌尔齐尼人的野性无处释放,抢劫商船无法满足海盗的胃口,所以他们还做起了奴隶贩卖贸易。在众多被贩卖到乌尔齐尼的奴隶中,居然能找到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身影,他曾阴差阳错被短暂卖到了这里,活成了真正的堂·吉诃德。
这个小地方疯感十足。最著名的传说是海盗利卡·塞尼(Lika Ceni)的故事。这位来自乌尔齐尼的阿尔巴尼亚族传奇海盗,无恶不作,无船不抢。他是威尼斯商船的噩梦,也是奥斯曼舰队的麻烦。本来苏丹要悬赏他的人头,无奈就在此时,地中海又出现了另一位“海怪”:希腊海军上将兰布罗斯·卡索尼斯(Lambros Katsonis)。此君堪称海洋之子,海神波塞冬邪恶的兄弟,作为对抗奥斯曼帝国的希腊舰队的船长,他让苏丹头痛的程度远超利卡·塞尼。
兰布罗斯极其危险,无所畏惧。苏丹看到,唯有以恶制恶,才能降服住这头“海怪”,于是他派人找到利卡·塞尼,说如果他能设法摧毁兰布罗斯,苏丹会原谅他的一切。利卡·塞尼很高兴能够接到召唤,“要么抓住兰布罗斯,要么死亡”。
一场决斗来了,传说利卡·塞尼杀死了兰布罗斯。但也有历史说希腊上将只是被打败了,并未被杀死。但结局皆大欢喜,土耳其人消灭了希腊海怪,利卡·塞尼得到了船长的头衔,得到免死金牌。一代又一代的乌尔齐尼人,传颂着这个故事:恶名昭彰的海盗,如何因为命运流转而成为一代传奇。恶在这个故事里失去了绝对性,成为命运齿轮转动的润滑油。
在乌尔齐尼的历史地表中,渐次出现的畸零人给它注入了非理性的性格药水,乌尔齐尼变得疯疯癫癫,无法预测。我想我应该努力适应机车党的存在。
但是,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了!炸街举动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我气呼呼地坐起来,重重地把毯子往床上一摔,用力拉开落地窗,走到院子里去。我倒要会会这些机车兄弟,也想对着他们咆哮几声。我可不怕他们。
院子里,银白色的月光倾泻而下,无花果树和苹果树低眉顺眼地站在那儿,对自己被日夜轰鸣所扰的一生听天由命,甚至还散发出阵阵的幽微清香,表现得像一个斯多葛主义者。房东弗朗西斯卡从二楼沿着户外木梯走下来,她应该是听到了一楼的我愤怒地开落地窗的声音。
此刻已过零点,我双眼通红,对着弗朗西斯卡夸张地上下挥舞双手,意思是我没法睡觉,我该怎样做,才能让街上的轰鸣声消停?这里连主街道都不是,本应该是安静的居民区。
弗朗西斯卡苍白的脸上挂着歉意的笑容,一头金发中的些许银丝在月光下闪烁。她走过来,温柔地环抱住我,把我引到厨房去。走,去那里喝杯午夜水果茶,我们聊聊天,我给你烤一点无花果小甜饼吃。
十分钟以后,我盘腿坐在厨房圆桌边的桃木椅上,弗朗西斯卡端来滚烫的果茶。猛喝几口后,我的神经舒缓下来。睡意全无,只想聊聊天。

